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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用力呼吸-第4部分

小说: 用力呼吸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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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干部病房,我直奔护士室,交了病历后便请求她们让我打个外线。接通安忆家通话,我好像稍稍镇定一些了:
  〃安忆,你为什么瞒我?〃
  〃没有瞒你啊。〃
  〃我看到病历了。〃
  〃打的是问号,只是怀疑么。在手术之前,医生都爱把病情往严重里写。〃
  〃你还要骗我。这次生病,你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有感觉的。〃
  〃我一向对你很好的。〃安忆委屈地叫起来:〃星儿,你不要瞎想呀!〃
  我挂了电话。安忆委屈的声音,在我心里停留了一会儿,她好像确实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愿,我真是错怪了她。
  我像个经不住事的孩子,一通宣泄,便心平气顺。给小鹰、安忆打了电话,那个〃CA〃连同问号,仿佛就此被神秘的电话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回到那间单人病房,我倒头躺下,开始平静地琢磨这个写出来好像特别难看的字眼:〃癌〃。过去,无论在报上、书上、杂志上看到这个字,我都一扫而过,熟视无睹,不会停留,更不会在意。总觉得这可怕的字与我无关。而这次意外的手术,提醒我问题确实严重。那天,在小鹰家过夜,我们俩已经把那张胃镜报告逐字逐句研究过了,我的溃疡〃是重度〃,〃是不典型增生〃,不典型增生属于癌前变。毕竟还没有变成癌。这是关键。我安慰自己。进病房前,负责我手术的一位年轻的外科医学博士也明确地对我说:〃陆老师,没问题,你是良性的。〃凡是对我有利的话,连标点符号,我都会牢牢记住。还有,安忆的话也许在理:医生一般要把病情往严重里写。我仍然不想把〃癌〃字与自己联系起来。
  可是,说〃不想〃,说〃平静〃,只是相对而言,病历上那〃CA〃的字母,虽然只是初步诊断,虽然还跟着问号,但即使是初步、是疑问,毕竟与〃CA〃挂上钩了。〃CA〃是那样触目,像两块烧红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深刻的灼伤再也抹不去了,从此,我将时时深受〃CA〃的威胁,使原以为还有很长的一段生命之路,急遽浓缩,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走到头了。这〃一步〃究竟有多远呢?
  想到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步〃,我心里便紧接着一个闪念:衣橱里我还有不少新衣服一次都没穿过,辛辛苦苦挣的稿费,也没来得及好好花呢!我隐约记得,有一首歌这样唱道:〃什么是生活啊,活着的时候像疯子一样把日子蹉跎,死到临头才发现什么都没享受过。〃流行歌,唱的就是大白话。当然,我不以为自己让光阴白白流过,也不认为我的处境严重得〃死到临头〃,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性,我的〃一闪念〃,也只是为突然的紧迫而流露出一些遗憾罢了。
  〃CA〃的出现,确使生命这部多幕戏,被强制地压缩、删节,一下子越过高潮要提前收场。尽管,前面的五十年,似乎什么都经历了,可我一直把〃生命的高潮〃视为一幕还未上演的重头戏,想象中,似乎应该还有更为精彩的情节。怎么会这样匆匆谢幕?!而病历上打着问号的〃CA〃,对于我,是宣判还是宣战?是生命的尾声还是生命的〃高潮〃?
  一个个疑问蜂拥而来,我一下子招架不了,脑子有点木然,眼前也是茫茫一片,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所有的布景仿佛都撤退了,只留有白皑皑的帷幕,还有一张白净净的病床。
  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高潮〃,等来的难道就是两个普通的字母:〃CA〃吗?!



2002年2月5日 开一刀,生个自己



  开刀的日子定在2月5日。
  4日傍晚,护士送来一小片安定,这是常规。
  我犹豫了,我能不能不吃药也可坦然地、放心地睡个好觉?长这么大,口口声声磨难不少,而多年从事写作,在别人看来那又是费心伤神的活儿,但惭愧得很,我还真没吃过一片安眠药。也许,我这个属牛的,神经也似牛筋。也许,我的写作,确如安忆所说,用力欠用心。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比较〃坚强〃、比较〃正常〃,都应该算是优点,否则,如何肩起生活这副担子。可是,要论作家的气质,〃坚强〃和〃正常〃,显然不是排第一位的东西。在我身上,这两种角色,常常是对立的,或者说,这两种角色,常常把我东拉西扯。我知道,不论哪种角色,我扮演得都很吃力,准确的说,不是〃用力欠用心〃,还是不够聪明,力和心常常用不到点子上。不过,有一点是问心无愧的:我竭尽全力了,直到做趴下为止。
  明天要去手术,又要在肚子上拉开第二道伤痕。第一刀是剖腹产,但产前根本没准备挨一刀的,只是,过预产期十一天了,我仍然不见宫缩,从上海来北京帮我做月子的母亲,坐清早的头班车从哥哥家赶到我这里,敲开门,就拖我上医院,母亲说,她做了一夜噩梦,梦到孩子不行了。到医院一检查,果然听不清胎音了,医生当机立断:〃马上剖腹!〃情况紧急得不容我考虑。第一刀,也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迫接受。我记得,在被推进手术室的路上,我拉着母亲的手哭了,我有点害怕。但那时的害怕,毕竟怀有迎接新生命的希望和喜悦,淌下的泪,有着分量,有着牵挂。第一刀在肚脐眼下,缝了八针。当我第一次看到那条蚯蚓似的刀疤时,我一阵痛惜完整的身体是艺术品却从此破损,将永远留有无法弥补的刀痕了。当然,生出儿子的快乐,很快便淹没了瞬间的〃痛惜〃。做了母亲,为儿子付代价,好像怎么都不为过、都愿意。
  而这一次的腹部手术,是从肚脐眼往上,一直到胸口……而这一次手术,年迈的母亲不能来医院送我进手术室,手术的前夜,是儿子睡在病房里陪我。有儿子在身边,我想,我可以不吃安眠药。二十年后的又一次手术,儿子代替母亲相依相伴了,就为完成这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我们不辞辛苦、不知劳累,直到把自己用垮为止。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大病一场,就是代价,躲不过的。晚病不如早病。我知道,有朋友在背底里为我叹息:〃星儿刚过五十啊,就得这个病!〃我的心情倒有点相反,正因为刚过五十,年富力强,还有相当的智力和精力来经受、经历一次生命的考验。我想,既然第一刀的剖腹是为儿子、为诞生一个新生命,那么,这第二刀的又一次剖腹,应该是为自己的,为诞生一个新的自己。
  想到把明天的手术比喻成又一次剖腹产,为〃生一个自己〃,我的心仿佛渐渐安定了。临睡前,儿子却有点担心:〃妈妈,不吃安眠药你睡得着吗?〃我放松口气回答:〃生你,开过一刀,我不怕了,这一刀,我会生出一个自己。〃儿子很灵性:〃妈妈,你早就应该多爱一点自己。〃
  是啊,很多〃应该〃的事,我们都懂得太晚了,这使一些悲剧的发生在所难免。好在,我们终会懂得。尽管,为〃懂得〃一点很普通的道理,却要让生命去接受如此严峻的挑战。
  天一亮,姐姐、嫂嫂和安忆夫妇等朋友赶到病房。见医生拿着一根长长的胃管走到病床前,我立刻闭上眼睛。随着小指头般粗细的管子渐渐伸入喉咙,我感觉到一汪热热的眼泪哗哗地涌出,但不是害怕。淌尽了眼泪,我好像已经上了麻药,完全平静了,被推出病房时,儿子亲我一下,我也毫不伤感。
  不一会儿,手术室的大门,便把亲人和朋友都挡在外面。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无影灯下。手术室无声无息的,很冷很冷,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不一会儿,有几个护士进来了,我听到她们间短的对话:
  〃今天第一个手术什么病?〃
  〃胃癌。〃
  一个确定的回答。〃CA〃后面显然去掉了那个问号。
  我木然,好像说的不是我。而到了这种时候,就算听到再严重的话,我还是木然。
  不一会儿,麻醉师走过来,俯在我耳边:〃你是陆星儿,昨天,你签过字了。我们马上开始。〃
  我这时才睁开眼,看到了嵌在白口罩和白帽子中间一双特别黑的大眼睛。这会不会是我一生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时间不容我多想,一个大面罩已扣到我嘴上,片刻之间,我将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灵魂出窍,离开人世。我只能束手把过去那个自己完全地交出去了,但我能否等到一个崭新的自己?



2002年2月11日 病房里的年夜饭



  眼看快过年了,我嘴里还插着那根卡着喉咙的胃管,那滋味,不说像上刑,但手术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莫过于这根胃管无穷无尽的刺激,呼吸、咽唾沫、说话,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难言的障碍。上帝对人体的创造是最完美不过的,少一样或多一点都是麻烦。我身上少了胃,却还要多根管子,这一少一多,便添了双倍的麻烦。而芮医生答应,过年前一定拔掉管子,所以,我对过年的盼望,只盼着能快点解除〃枷锁〃。
  手术后的第四天、第五天,我已被胃管折磨得心烦意乱,几乎快熬不下去了。一直盼到大年夜,早上,芮医生一上班就来我病房,笑嘻嘻的。芮医生的笑容果然解救了我,一眨眼,我像吐出一根粗大的鱼刺,浑身舒服,再透彻地猛吸一口气,刹那间,人像飞了起来。我好像从未体会过这种腾云驾雾的〃舒服〃。其实,拔掉管子,只是回复一种常态,这使我有所觉悟:原来,一个人能保持常状,就是莫大的幸福啊。
  而〃常态〃像一棵树,树欲静则风不止。我们往往经不住〃风〃的煽动,喜欢迎风摇摆、凭风起舞,更年轻时,甚至喜欢〃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哪里会懂得〃树静〃这种常态的可贵。自从走出婚姻的〃常态〃,我感受过感情失衡的痛苦和沮丧,尤其逢年过节,看人家老老小小、团团圆圆,自己却孤孤单单、落落寡合,连最起码、最平常的生活,对我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因此,对〃常态〃的渴望,是这些年内心的一大课题,特别是一年忙到头,到了除夕日,眼看新年伊始、春风又度,而内心的〃课题〃仍是白卷一张,深感岁月蹉跎,心绪会惆怅万端,惆怅过后,便是更深的无奈:因为无能为力;因为生活不是童话;因为这就是命运。
  又到除夕。
  今年的除夕越加特别了,我仍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补液,虽然过了〃上甘岭〃时期,医生总算允许我少许地喝一点白开水、喝一点米汤了。但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总得吃啊,姐姐和姐夫决定把母亲接来医院。姐姐和姐夫都是〃新疆知青〃,他们退休办回上海,使我和母亲多年冷清的〃年夜饭〃才有了新的气氛。而我得病,也很是时候,有姐姐、姐夫帮忙,我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照顾,尤其手术后的一周,我像个婴儿,需要别人喂水喂饭、洗脸洗脚,有好几次,我在半夜的昏睡中,感觉到姐姐在用温润的棉球,一遍遍地沾湿我干裂的嘴唇,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贪婪地吸吮着那清清的水星,我干涩的眼眶湿了。我们姐妹聚少离多,姐姐1964年去新疆,我1968年去黑龙江,见一面就是十年八年的,但每次见到姐姐,我总要找点事情依赖一下姐姐,或让她改件衣服、或请她织双毛袜,我知道,衣服、袜子都大可不必麻烦姐姐的,我只是需要找回做妹妹的、总算有依赖的感觉。独当一面的生活,似乎顶天立地的,但内心常有虚弱、疲惫的时候,渴望能倚傍亲人,渴望做女儿、做妹妹。但父亲早逝,母亲年老多病,哥哥姐姐都远在外地,想倚傍也够不着。倒是这次狠狠地生一场大病,哥哥、嫂嫂,姐姐、姐夫都围着我转了,母亲说,她都忌妒了。我理解母亲的话。手足之情确实给了我极大的满足,躺在病床上被姐姐、嫂嫂悉心照料着,我大大地做了一回妹妹啊。这真是生病的一大收获。
  病房里的年夜饭,只能因陋就简,在医院食堂预订几份炒菜,朋友也送来饭店配售的冷盆,拼拼凑凑也有一小桌。但病房里没有可以团团围坐的餐桌,只能从配餐室借来送饭的活动小推车当台面。开饭前,儿子先把我的病房装饰一番,把一只超级的中国结悬挂在窗框正中,据说,这是豫园商场里最大号的中国结,然后,又把一串红灯笼,密密地套在输液的铁架上,我的床头与床架,也嘟嘟噜噜地吊满大红大绿的吉祥物,我尤其喜欢一个筛粮的簸箕和一扎金黄的玉米,五谷丰登,朴素、喜庆,带来了土地和乡村的丰收气息。儿子这一通忙上忙下的,使小病房顿时春暖花开、喜气洋洋。姐姐夸奖道:〃你儿子不愧是学艺术设计的,今年的年夜饭,看来,我们主要吃气氛了。〃过了那么多年,说真的,在病房守岁的这个除夕,确实最有气氛,母亲、儿子、姐姐、姐夫、外甥女紧密地围在病床边有说有笑,我虽然不能吃不能喝,但我〃吃〃到的气氛,使我快乐无比。我知道,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快乐,是我生命的源泉,病魔虽来势汹汹,我能抵御,我不会屈服。
  没有不散的宴席。姐姐送母亲回浦东,儿子要赶去奶奶家拿压岁钱。病房里只剩下我了。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最后〃只剩下我〃的局面,这仿佛就是我的生活。
  窗外的鞭炮声已此起彼落,新的一年将临。而新的一年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有预感:新的一年,为争取一个新的生命,我的生活也会是全新的。



2002年2月18日 原卦与变卦



  初五,关门的鞭炮声响过,新年的热闹才恋恋不舍地收场。
  我在医院也不乏热闹,来看望的朋友络绎不绝,花束、花篮、花盆,从病房一直摆到走廊,给过年时相对冷清的干部病房也添些热闹。但据说,其他病房的老干部们都在背后猜测了:这个住单间的〃女病人〃大概是北京哪个首长家的,怎么送花的那么多。终于有一天,他们好奇地派了一位老同志来我病房打探,确定我在上海作家协会工作,这才破了〃谜〃。
  来看望的朋友多,都说是我人缘好,但我心里明白,是我病得不轻的消息,对朋友们有些震动,因为我给大家的印象是鲜龙活跳的,永远风风火火、匆匆忙忙。来住院那天,下午作协有个作品讨论会,我到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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