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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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没想到。父亲感慨万端地摇头,说了一句:“我们老了,你妈她不容易……”说完,有些哽噎,妈妈的眼圈也红了。在那个瞬间,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温暖的感动。它好似一抹阳光冲破了阴云笼罩的雾气,令人神清气爽。那天晚餐我家所有人的眼泪都那么温暖,微笑都是那么灿烂。
接着,进入晚餐的高潮,父亲张罗着照相。酷爱相机的他,总喜欢将历史瞬间立此存照,这也是我家众多不可忽视的形式之一。这时,发生了一件在我看来意味深长的事,让我家这个意味深长的夜晚变得更加印象深刻。突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家里的热闹声响遮盖了它,还是跑来跑去玩耍的小侄子耳朵尖,喊着说:“爷爷,有客人来了!”
很有节制而不容置疑的敲门声,使父亲脸色顿时黯淡,冷眼杵向大家,他不喜欢遭遇不速之客,我们赶紧偏脸表示与己无关。父亲抽身进到自己房间,还示意二哥去开门,尽快打发来人。
门外,站着一位拄拐杖老者,清瘦赢弱,声音洪亮字正腔圆道:“我是,你父母的老朋友。我叫邹大伦。”二哥哦了一声,有些恍惚,我想起了父母多次提到的老同学。举座四惊,戏剧性的事总是发生在该发生的时刻。回头看母亲,顿时吓噤住了,激动且不安,她带着这种神情直直走过去,低声惊呼道:“你,怎么来了?”老者说:“今儿是你们金婚的日子,我这个证婚人,来给你们祝福!……我也是从医院偷跑来的,不容易见面的,再说,有些事儿怎么也得有个交代噢。”他说话显然是北方口音,还带着京腔。“真是枝繁叶茂,儿孙满堂啊!”他环视我们慨然道。他用眼睛寻找着,大概是寻找父亲的身影。又简单明了道:“我想,想见见苑志豪!”
母亲小心翼翼走到了父亲房间,小声嘀咕着说了什么,既而返回。看得出她被父亲的话刺得疼痛而无奈,母亲尴尬地踌躇着,看样子是不知如何待客,留下让座不是,不让座也不是,她红头涨脸地立着。二哥上前去倒茶一杯,解围地说:“伯伯,您请坐。真不巧,我爸他不舒服,休息了。”如此拙劣的托辞就更像个俗套的戏剧情节。老者摩挲着拐杖头儿,失望地摆手:“罢,罢,我就不进去了。专门给你们送这封信,打搅了。”然后,他递给了母亲一只厚信封,我看到他的左手很不合时令地带着一幅手套,当时还是初秋,风和日丽的黄昏。母亲接过信封,惴惴不安地在新衣服前襟上蹭。邹大伦转身告辞,瘦弱的身体一歪一斜的,支撑不了肥大的外套,悠悠晃晃,如同一只伤感的木偶,拐杖戳在地上发出的咚咚声,在夜色中渐渐远去。
母亲并无立即打开的意思,匆匆将信封塞进了自己的书桌,锁上。周身瘫软倚靠在椅背,看着狼藉凌乱饭桌,解开新衣服脖颈处那一粒扣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副倦怠的心灰意懒。家庭聚会一个插曲、一段嘈杂的空白。父亲冲出了房间,脚步巨响,他冲到了母亲跟前,不加掩饰地高声喊叫,直呼母亲的名字:“柏香茗,你还来问我?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见到邹大伦。谁请他来的?!真败兴,败兴!”
精心营造一晚上的温馨烟消云散了,我们面面相觑,面对着僵局。
“回头再说,行不行?”母亲不愿在此刻破坏情绪。
“我不听!”
“人家是好心,你不知道。”母亲压低音调说。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心?小花脸,小三花脸,哼!”父亲的脸上和口气写满了厌恶与鄙夷。“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一个丑角!丑角!”
第一部分
第一章(3)
笔、墨、纸、砚
仪式,镶嵌在我们苍白平凡的日子里。让你经久陈年的记忆发出黯淡的光泽。生日,纪念日,各种名目的庆典,总是与家庭很多琐碎的物件叠印在一起。好比一棵大树的年轮,一本旧书上的书签,这些物件,符号化地镶嵌在记忆的层面。正是这些琐碎的物质生活,激发着人对现世的欲望和留恋。述说父母爱情故事的同时,请读者原谅我在后面每个章节,不厌其烦地描述父亲收藏五花八门的物品,因那一宗一件都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在母亲葬礼的背景下,我家继续上演着与众不同的仪式。
父亲和机关老干办张处长谈条件,他拧着眉毛的样子很吓人。母亲追悼会日子暂定不下来,就因父亲强调与众不同的仪式。本来按母亲的意愿,自然是所有老干部的共同模式——丧事从简,不要铺张,不要麻烦组织。所以,诸多单位“老干办”已将追悼会的操作程序处理如同流水线一般高效快捷,完全可以编纂出版一本当代“革命者丧葬指南”,人数:三至五人,一个办公室专人负责,分工合作。时间大致分三段体:前期准备一周;中期正式开会一小时至半天含行车路途时间;后期安葬骨灰一小时至一天含收尾结账工作。按照死者的级别、身份、待遇,确定仪式的档次,殡仪馆安排在大厅还是小厅;是否覆盖党旗;什么级别的有关领导出席并赠送花圈和挽联。然后根据档案中的简历,确定悼词的语言格式和措辞的分寸。至于所用的形容词和悼词的腔调,评价人物的语气,基本上大同小异,好像电脑中的模板文件,只需临时调出来“置换”一下主题词:名字,履历,几个关键词。若是家属不在意,只需置换死者名字、性别、履历,其他盖棺定论的词汇放之四海皆准之。
而父亲在老干部圈子他可说是个异数。从简倒是从简,他就是要处处与众不同。他挥手道:“苑志豪家人怎么能够粗鄙流俗,做事没有章法?”他的要求很具体,主要三点:首先,前期筹备时间的不够,我必向所有战友和亲朋好友发出正式的讣告,正式的意思就是书面的,信函方式的,什么依赖电话、传真、和手机电子信箱虚拟世界传播手段,一概不作数,太不严肃,太不正式而且对人家不尊重。我父亲对待所有非文书样式的讣告通知,会议通知,交费通知,诸如此类都极其愤怒,并且不予理睬。他永远敬重字纸。
书面通知在中国大地上漫游,是需要时间的,即使是快信。对方接着了,总得给人家点琢磨、构思悼词和唁电的时间吧,还有,若是哪个义重情深的老战友、老同学突发奇想,答复了,非要亲临上海参加追悼会,战友五湖四海遍及各地以致海外,赶飞机火车总需留有余地。七老八十的岁数,自是诀别的意味了。鞍马劳顿来了,相见甚欢,休息加访亲会友的时间,又得算计进去。掐来算去,七天准备无论如何仓促得不行。听说接待外地来人,“老干办”的张处长挠头说经费有限,父亲斩钉截铁道:“超过标准的我自个儿掏钱。”停顿一下又武断地挥手道:“我几个子女大家均摊。”
第二,父亲不满所有追悼会上的挽联和条幅,他怒斥道:“苍白无文采且不论,缺乏国粹书法之美感,字体太丑!”父亲此次要亲自坐镇指挥,挂起帅印动员我们全家一起上阵——写字。本来“老干办”张处长加两位大学生秘书,筹备丧事、写挽联条幅,是应该应份。父亲看他们拿起毛笔龙飞凤舞画了几笔,眉头紧蹙,摇头道:“请你们二位忙别的吧!这些天,凡是写字的活儿,我们家人干。”
张处长一听乐了。本来他忙得焦头烂额,老头子主动给人家卸担子,一个个如释重负,乐呵呵将打印的长串名单,一摊子的白布条,墨汁瓶,毛笔,纸张,胶水堆放在写字台上,一股脑推给了家属。我们子女无可逃避成了一个秘书班子。放着轻松不干非要找累,把简化的事情变得繁复,这就是我父秘书们前脚推门而去,父亲在身后就把那一堆文具之类的东西,卷巴卷巴统统丢到垃圾箱。“来,拿咱家的笔墨纸砚!”他大声喝道。
然后,他说出自己的整体设计方案:悼词,由二哥起草,他最后审定;悼文则每个子女必写一首短文或诗歌,五言七律形式不限;挽联要分成自家人和来宾的,细致贴切些,一眼看去,可以识别身份与关系亲疏。他开始大谈挽联的精深学问,说道:“我小时候,你太爷带我去看人家出殡做白事,看上去像跟着去鞠躬作揖、磕头,其实除了礼节应酬,那就是学本事,长学问。拿个小本儿,看见好的挽联,趴在墙上抄写,回家誊在本子上。咱是给智慧鞠躬磕头哪。”
父亲在房里走来走去,继续训话,说,“你们开动脑筋分工合作,内容必须有文采讲究对仗,词汇哀婉而不失凝重,最忌讳不伦不类的。看献花者身份,若是老战友,那就来一幅,比如:山川含泪同志难见老战友,风云变色祖国又少一栋梁。若是你妈妈下级,晚辈,那就来一幅:最不幸满园苗株伤化雨,最难堪一门桃李哭春风。千万不能千篇一律的什么‘永垂不朽’啊,什么千古啊,我看见就生气!永垂不朽是人人都能说的?哼!自家子女每人的挽联不能雷同,定要别出心裁,你看毛主席1919年写的挽母的长联:‘疾革尚呼儿,无限关怀,万端遗恨皆需补;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多么深情,堪称佳句。自古以来,那名人哀悼母亲的挽联多得很,所以,你们得用心,用心作诗,用心写字。可选择:‘无路庭前重见母,有时梦里一呼儿’这一类。不能图简单地随便写一句‘永远想念您’、‘我爱您’,显得轻飘飘的,没文化。谁要是写这样没滋没味儿的白话,我就给你撕了!”
接着,说书写的形式,他敲打着桌子道:“你们几个听着,用不同风格,字体得变换,正草隶篆,大楷中楷小楷,以示咱脱俗典雅的风范。”毕竟是指挥员出身,父亲阐述完了,开始具体分工,谁负责裁纸,谁研墨,谁用篆字和草书,谁擅长颜体,隶书,这样疏而不乱。我们一幅幅地写好,悬挂起来,等他挨个儿点评,俨然就是一次书法展览。作为总监工的父亲,亲自书写一横幅长联,届时悬挂在灵堂。他眯缝眼睛道:“我早已成竹在胸,天机不可泄露”。只等到追悼会的当天,鲜花花篮花圈放在灵前,再出手。
他舍得拿出文房四宝——上好的笔墨纸砚?足见他的用心,要知道我父亲的收藏可难得示人。父亲道:“好比当兵打仗得有称手的武器和随身的宝马,笔墨纸砚精良,人生一乐。”就说纸吧,他很嫌弃通常别人丧事使用的白布做挽联,姐姐在商店买回的确良白布条,挽联专用,现货,裁剪得长短宽窄大小都合适,既规范又便捷,父亲胡撸一把,摆手说道:“扔,扔,扔,化学垃圾!咱们家的挽联,用宣纸,上好的宣纸。”
我们一听都急了,七嘴八舌劝道:“宣纸?宣纸得多少钱哪?再说,追悼会上那么多花圈,搬运摆放人来人往的难免撕扯烂了,万一遇上那天在刮风下雨,不就全泡汤了。”父亲眼眉一横道:“人勤地不懒,心勤活不烂。布置灵堂那天,你都给我早早动身,多尽点心,小心伺候着,要当码放白菜萝卜似的,能不烂?烂了当场给我重新写!追悼会在大厅内,怕什么刮风下雨?!”
遵命。这日子口儿千万别惹老头生气,我们赶快买纸便是了。打小父亲逼迫孩子必练字临帖,写大字乃每天必修。父亲教练字绝对不许描红,他对当时小学生写字课“描红”深恶痛绝,骂道:“误人子弟的庸人教学法!练字只能临摹,不能描红,描红是懒办法!”他规定每天写两篇大楷,寒暑假闲散,每天写六篇中楷,或临王羲之《兰亭序》小楷四篇。晚上他检查,贪玩儿完不成任务的没好果子吃。一家人老老小小每天临帖练字,纸张耗费可想而知。母亲说,古人在沙土上练,蘸水练,用手指在木板上练,父亲却冷笑道:“我们不用在这事上艰苦奋斗,不省这个钱,有麦子何必吃野菜,有纸干吗不写字?”别人家的孩子利用旧报纸练,父亲更不屑,笑那是胡乱涂抹,报纸哪有感觉?父亲强调的“感觉”,小时候体会不到,后来练长了,果然找到纸的感觉。他规定大楷中楷用毛边纸,小楷用元书纸。毛边纸淡黄色两侧有深褐红边线,柔软,吸墨,运笔舒服。毛边纸墨迹干后,举起纸对光线一看,从背后看出笔力及运笔的劲道。看全家练字太废纸,母亲总是发愁,唠叨说咱家怎么好像吃纸似的,几天就没了一捆纸。过上一段儿,父亲让我和四哥把练字的废纸,打上十字捆,俩人抬着去到广元路废品收购站,那店里有一位老师傅,带个古怪的单柄眼镜,没生意时他专心致志地看一本小人书,很像张乐平先生笔下的漫画人物,滑稽而善良。对他我是那么信任,甚至对旧报纸换来他的钱充满了愧疚和感激。卖了废纸欢天喜地告别,再转到隔壁文具店买毛边纸,五毛钱100张。若是书画用宣纸,父亲便亲自带我去。他喜欢“朵云轩”书画社,说那里的纸品种多,做工地道,有迷人的香气。买来毛边纸写字若写不好,天天挨骂。他老恨恨地道:“糟蹋纸墨的东西!”练字练上一段儿,谁的长进大了,父亲便开柜,拿张宣纸,要求你用宣纸恭恭敬敬写一张,展览于大家观赏。这个时刻很隆重,收声敛气,不敢嬉笑。生宣、熟宣都练,生宣纸难掌握,墨迹容易洇,熟宣则受墨,用宣纸书画,竟让人有呼吸急促,灵感骤然勃发,肌肤滑腻的感觉。笔下流泻的,似乎气韵涌动而有灿灿生气。父亲让我们在写字过程体会纸和笔关系细腻不同。最重要的是,“换纸”是一种隆重的仪式。换宣纸写字,说明很正式,很有长进,谁换纸就是对谁的奖励。纸张的档次,代表着你练字水平的档次。好像一个终日蓬头垢面苦练技艺的人,今天终于有机会粉墨登场的意思。
第一部分
第一章(4)
父亲说:“笔和纸的关系如同男人与女人,情人或夫妻,不可分离且情投意合。”父亲用笔的选择及其固执专一,自从他一见钟情发现了它,我家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