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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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字发音送不远,观众听不清。旧舞台哪像现在,没有麦克风,茶楼酒肆,闹闹哄哄的,角儿全凭了嗓子本钱和唱段功夫哦。”
那天听老唱片是《朱砂痣》,戏里描写的是双州太守韩起凤,在战乱中妻离子散,后来官场得势,在洞房里又得知续娶的江氏原来有丈夫,因贫困被卖的遭遇,他便仗义赠送银两,遣其返家的故事。这个故事让孩子没什么兴趣,我们想偷偷溜走,父亲说完了故事,拽着我们不放,他问道:“这段唱的绝妙是什么,是韩起凤在洞房了解江氏为什么哭?了解哭泣的原因,得用观察和委婉劝慰为基调,而《定军山》里的黄忠唱段,就是以“老当益壮,临阵请命”为基调;以上两段,你看内容和基调不一样,所以语气和发音吐字的力度是不是不同?”
哪儿不同?我根本没听出来,可若说没明白,父亲肯定还逼着我听,所以,我赶紧点头是是是,满脑子都沉浸在一头扎进游泳池畅游的惬意中。不料,父亲仍不放我走,以为我们听出了意思,兴致更高地拿出《李陵碑》和《乌盆记》胶木唱片,张罗着全家人听,唱片机一圈圈地转,发出沙沙响声,老唱片的录音效果差,京胡拉得嘎嘎脆,那板儿打得,好像隔壁人家在死命敲门,咿咿吖吖转得我昏昏欲睡,他拽我耳朵道:“你听两张唱片是不是有两段同样的反二簧唱段?”父亲瞪眼问,什么反二簧,谁会留心听。我必须作出毕恭毕敬的姿态,瞪大渴望求知的双眼,父亲总结性地强调八个字,道:“前者是‘苍凉悲壮、哀而不伤’,后者哪?‘凄凉悲惨、如泣如诉’,谭派的了不起在哪?就是在这唱段的细微区别上,在运腔润调的劲头,在删繁就简的侧重,你要是不了解谭派真髓,你有八只耳朵也听不出子戊卯酉来。”
不仅说戏,父亲还像个八婆妇女,对偶像的犄角旮旯之事特热衷。谭鑫培临时改词儿的趣事,他不知说过多少遍。据说当年谭鑫培演《过韶关》,扮演伍子胥亮相出场,京胡一拉,他准备唱那段“过了一天又一天〃,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打扮,坏了腰间挂的不是宝剑,而是腰刀。而原来唱词中是“腰中枉挂三尺刀〃的句子,台下的观众对唱腔和词儿早就倒背如流,如果临时把“三尺剑〃改成三尺刀,不合辙不说,太丢人。假如改了一句,后面要是倒不过来,擎等着喊倒好吧台下零星的笑声,一定是个别观众看出道具出错了,只不过碍于情面,给谭老板留有余地。谭鑫培急中生智,张嘴唱:“过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滚油浇”……台下没有动静,行话这是水词儿,看不出改词的真意。接下来,“父母的冤仇不能报,腰中枉挂——”这里,谭鑫培即兴使了一个新腔儿。观众凝神等待,谭鑫培从容的唱道:“三尺刀!”那刀字喷口而发,响亮,自如。观众立时喝彩,人家认为三尺刀比三尺剑的腔儿妙,今天谭老板就是故意改辙口的。
政治斗争经历父亲从不愿提起。而中国赴朝作战的时组成一个庞大的4000人中国慰问团的消息,听他说了很多遍。好似见到盼望已久的亲人,父亲为此激动不已,“梅兰芳、周信芳、谭、裘、李、言诸位名家云集,谭富英也去了!”,谭家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哪,每逢看到他无端地兴奋,我都漠然又恨恨地想。幸好,京剧让父亲与母亲有了一个共同爱好。他俩同出同进而不发生摩擦的时候惟独看戏。即使有争论,争论的气氛也是轻松的,是愉快享乐以后的细致玩味。于是,他俩那一天便太平无事。
只有一次看戏他俩吵得很凶,争论的焦点是关于“丑角”的话题。那天提到了邹大伦的名字,好像是看京戏《四进士》,邹大伦扮演的宋士杰老伴宋氏,丑角,个性泼辣不羁,由着性子耍,赢得满堂彩。再仔细听,他俩争执的好像不是戏,提到心如先生——那时候,我们不知道,父母俩人斗争焦点其实是关于我爷爷,而不是邹大伦。
说到棋,除了围棋、象棋在我家允许操练,其他棋牌都断然封杀。而“观棋不语”又是我父亲莫名其妙的一套规矩。不仅下棋不能说话,他从不参战,所以,他的博弈战术和技艺水准始终是个谜。据母亲说,年轻时父亲多才多艺,棋艺相当有名,他背诵的棋谱不计其数,说京剧,收藏,下棋是令人愉快的闲适,精神上体操式的训练。在战争年代,在延安气势如泻,咄咄逼人的他,几乎是下棋下得无敌手,他敢挑战任何人,当他越来越多赢得冠军,发现就越来越失去这个世界。他在智慧之波中漫游得越自由,他周围的“荒漠”就延伸得越来越广大。他不知不觉地在身边挤掉了所有亲密的人。每赢得冠军,就会失去一个好友,每次下棋都会破坏一份关系。他在坚硬的傲气之墙上,撞破了自己的头。最终,为了不失去最后一个仅有的战友夏天庚,他还不得不道歉,为友谊写下求得原谅的信。“我不是一个狂妄之徒,从今往后,如果我让人发怒,让你生气,我再也不下棋了!”想像一下我父亲那胆怯的语调,看他谦卑的语气,不像是他。
观棋不语——小心翼翼掩饰本能,哪里是轻松快乐的游戏,分明是惩罚和牢狱,多么郁闷。试想一下,温和的灯光下,几个孩子们围着下棋,观棋者旁边七嘴八舌,起哄的,支招儿的,骂骂咧咧讽刺的,那热热闹闹的场面是多难得一幅家庭和睦图啊,就这样被父亲不讲道理地打碎了。所以,子女下棋的激烈放肆场面发生时,都躲避父亲。父亲对于他最亲近的人是一种压力,只要他在,我们能够呼吸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父亲漫游在自己的孤独天地中。
父亲练书法之勤堪称楷模,闻鸡起舞,练字是比吃饭睡觉还重要的事。他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常年握笔习字,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如果说童年记忆令人愉快的惟一一件家庭“民主”会,就是“选帖择师”仪式。那一天,天气晴朗,也是温柔的春天,父亲召集子女,隆重得好像是认亲,他摊开一叠子字帖,先是重申书法绘画“童子功”的重要性,荀子说: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练字练得好的孩子有奖赏,奖品是一包甜点,上海老字号“采芝斋”的精品点心“蜜三刀”。然后,父亲宣布道:“颜、柳、褚、欧,每个人自己看,看你喜欢那一种字体,随便挑拣,认定了这位书法家,他就是你的启蒙老师了!”
认准了,孩子要对着字帖鞠一躬,从此临他的帖,死心塌地摹仿他!
父亲作画纯属自娱,不轻易赠人,稍微不如意,废掉重来。照他的话说,自己戏、画都是“票友”。他常到朵云轩书画社转,学着老先生对近百年来的书画名家鉴赏,渐渐对名书画家、篆刻家的画风特点了如指掌,眼力高深。比如折扇,即使风格相近的也能分出哪是吴昌硕,哪是赵子云,哪个是程瑶笙、柳渔笙,他常帮人鉴定真品赝品。说也奇怪,他不仅能够鉴定出真伪,还能道出谁人代笔,或谁人作伪。有时他把人家花冤枉钱买的定为赝品,走眼上当的人脸上挂不住,不服气,那伯伯、叔叔老是和他打赌,争议再三,最后请名家鉴定,证实苑志豪眼力非凡。每当这时,他在客人面前,依然是谦虚收敛,客人走后,他掩饰不住那份得意,一边嚷嚷着让保姆快快温酒上菜,一边吹嘘自己有三绝:一是“眼富”,几十年间开会外出,每到一地,必参观当地博物馆、艺术馆,北京故宫博物院、荣宝斋、天津的梦花室等去的更是不计其数。看过的好字画、名家真迹多;二是“手高”,父亲自认在同龄干部中鹤立鸡群,修养深,画画、书法、篆刻均一一涉猎,独有见地;三是“心性”好,因工作关系,父亲有机会与诸多画家、书法家接触,常通过观看他们作画来领悟笔墨之道,加上自己悟性好,潜心琢磨自学成才。
收藏字画较之别的父亲出手小气之极。他说字画的赝品太多,而真品挂在家里势必惹来麻烦。记得小时候他常带我到一私人画家那里去。那画家瘦高个子,温文尔雅,住在静安区一幢三层带花园的房子里。房前花园里种着夹竹桃和迎春花,蔷薇爬满了篱笆,日子过得闲适而富足。女主人美丽娴雅,三、四个孩子快快乐乐,家人讲话满口的京腔,声韵好听。后来,知道他是满人贵族,祖先是个翰林后代,辛亥革命后,翰林公星散京津沪各地隐居,很多人都以卖字画为稻粱谋。他30年代到上海当寓公,卖字画稿酬价目表当时称“润例”,也称“笔单”。我看到墙上有一张表格,写着:楹联及屏幅四尺以内:4元;五尺六尺各加1元;堂额每个字一尺四元;二尺八元;扇面跨行四元,单行八元;碑帖志百字十元;篆额每个字一尺八元;题签二元;篆隶金石甲骨字加倍。下面一行是“文例”:散文每篇四元;骈体八元;诗词题咏每首四元;绝句小令二元。
父亲带我去了多次,一张字画没买过。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他本意是让我看看有文化自由人的生活状态,激励我发奋。他不无羡慕地叹息道:“你看人家,凭本事可以终生自由自在,过不用受制于人的生活。不理睬蛇行鼠窜,远离政治和小人。”
我小小年纪并不懂什么是小人,什么是政治,但总想搞清画家墙上表格上的价目标识的意思,走出他家,便问父亲。父亲虽然羡慕却以不屑的口味道:“论他的字画,本来值不了几个钱,老百姓就是买他一个翰林的图章而已。”走了几步,他又不甘道:“你爷爷的字画也能卖很多钱,可惜他不是翰林!功名还是有价的,你爷爷当时不该……唉,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
第三部分
第六章(8)
父亲看书有怪癖,他看古书也偷偷看外国小说,却不允许子女看这类闲书,凡买来或借来的书,他喜欢东掖西藏。藏起来的方式奇怪,防贼似的塞到枕头芯里,抽屉里,破旧衣物里,还有贮藏室废旧报纸里,夜深人静的时刻,锁门关窗拿来独自享用。他自以为得意,殊不知二哥早就发现了秘密,悄悄偷来看。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二哥晚上偷看法国小说《娜娜》,遭到他一顿暴打。总之,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母亲说他爱书如命,战争年代为此吃了很多苦头。好书还能抵命——那是解放战争中的一件事,他们部队打仗,冲进了一个大地主家,那户人家显然世代书香门第,结果,账房先生哆哆嗦嗦地用一麻袋书换了一条命,父亲没杀人,放走了他。这就是刘队长狠批的事,他为此检讨多次,完全属于没有阶级立场的行为。行军途中,父亲那马背上的马褡子最沉,带着全是书,任务再艰巨,转移再吃紧,绝不肯丢弃那些燕子衔泥般衔来、搜刮来的书。每到宿营地,也是抓紧读书。又一次,他的战马过河时,河水暴涨,湍流翻滚,马被浪头打翻,我父亲拉着马尾巴,才没淹死。可马褡子被水冲走了,我父亲当即站在队伍前面,大喝一声:“谁的水性好?给我捞回来,老子重重奖励他!”话音刚落,一个汉子飞身跃入河里,随即响起了枪声,眨眼的功夫小伙子便被排岸的浊浪吞没了,大家正在惋惜,那汉子的头露出了水面,蛟龙一般破浪搏击,让岸边的观望者捏着一把汗。
湿淋淋的马褡子抢回来了。上岸后父亲问道:“小子,是那个连队的?他摸着脸,讷讷说不清,原来这南方汉子,是个刚参军的战俘,刚才开枪的,就是押送他的那个战士以为他要跑。他以为长官拼命号召去捞的行李这么重,一定是金银钱财,不想是一堆没用的书,不识字的俘虏兵连连咤舌,书让他差点丢了命,同时也赚了一条命。父亲详尽问了他姓名家庭,是个长江边的四川人,苦出身,看他勇猛机灵,老实憨厚。便拍拍他的肩膀道:“好样儿的,这个人我要了!”留下他当了一名马夫。姓张的马夫兢兢业业跟随着我父母很多年,在后来的解放战争中,马夫老张不仅照顾马和书,行军打仗还成了我大哥凯的男保姆,老张的故事后面还要提到。
第四部分
第十章(1)
离婚问题
在阳光灿烂的新时期,上海的繁华与生机对比着人的衰老,显得那么醒目,本来该安安生生过日子,可离婚问题却成为我母亲最黯淡的伤痛。
母亲日记里说:苑志豪提出离婚让我感到失败,羞耻!
看到此处,我的心凛然一惊。很多家事蒙着重叠面纱似的云雾,我们身在其中,悠着惯性在岁月的河流冲撞,却不知道父母爱情的船,曾经朝着我们最不愿看到那个方向急速转弯,多次险些触礁。
母亲老了,她老在心气上。在平静的倦怠中,苍老以优柔寡断和胆小怕事的形式篡改了她的气质。同时,家,以母亲昂然挺立的姿态为精神轴心的结构发生了倾斜,母亲开始天天围着父亲转。
父母占据了一个制高点,精神的制高点。他们资历令人尊敬,坚如磐石的婚姻是他们一致对外的美好形象。对战友来说,我母亲是亲切的老首长老大姐,是她们的爱情、婚姻故事的见证人。夏天庚将军的妻子稽阿姨就是我母亲的老部下之一,一个学生兵。柏政委背着她过大冰河的故事让她记了一辈子。那时参加部队来的城市女学生,纷纷花落名将,成了首长夫人。然而,多年来她们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向大姐倾诉,毫不掩饰地哭泣,抱怨,闺房私事等什么都不忌讳。她们信任柏大姐胜过亲人。母亲好像一个女教父,明明自己满腹心事,却得耐着性子地倾听女人们的忏悔,哭泣和痛苦,生怕自己辜负了她们的信任。她永远是虔诚地倾听,而自己却守口如瓶。也许是目睹了同代人太多的不幸婚姻,母亲像个士兵堵枪眼儿、堵管涌似的奋力堵住每一点缝隙,抢救危机四伏的感情大堤。她给所有老战友写信,都必报告正面喜讯并署上苑志豪的名字。凡聚会,一定成双入对出席;所拍照片一概并肩;若父亲与他发生争吵,平息怒火,影集必定是她常用的道具。用老照片以刺激回忆,唤起苑志豪对往昔温情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