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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去日留痕-第27部分

小说: 去日留痕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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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就是她的毒药,包裹了蜜汁的毒药,以逐日剧增的些微分量教她中蛊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忽然一天,二哥发现了父亲的藏身之处,那是他寄来的邮戳泄露了秘密。说不准也是父亲有意而为之、小露破绽的计谋,当他厌倦了“出逃”生活的那一刻。果然,父亲藏身在浦东郊区拳师傅家,间或也去书友沈师傅家小住几日。父亲苑志豪以他游击队员锤炼的智慧,紧紧依靠基层群众,江湖游侠般神出鬼没地智斗白莲。 
  母亲接到他的任何指令,生气归生气,继而诚惶诚恐地照办。她身体不好,经常不得不卧床养病,再加上对上海的交通地图又不甚通晓,只有指派孩子跑腿儿。我们对父亲感到愤怒,却又不忍看母亲那哀求的目光。最不能忍受的是,母亲让我们轮流去送食物的感受。正常情况下,父亲是绝对不肯让自己肉体受委屈的人,一顿吃不顺心也不成。所以,他“出逃”的日子,尽管随心所欲,被人家当成贵宾相待,毕竟是寄人篱下,挑剔不得,人还是习惯自家的舒适。再说,这是一种较量,我在外头吃苦,你们在家享福?父亲不能容忍哪怕一天被忽略,他要让家人时时刻刻感受到他才是真正的统治者。父亲信中这般可怜地描述自己:“汗血枯竭流浪汉,孤寂有室没有家”。 
  天不亮,母亲早早起床,拖着病体张罗着让保姆煮老汤“肴肉”,它是父亲的最爱,还有几样小菜,装在四层铝制饭盒中,宣纸、墨、换洗衣物——这些是父亲指定索要的物品。外带的“蚊不叮”,清凉油,指甲刀,则表示母亲的体贴入微。还有6岁孙子的一封信。信的字迹歪歪扭扭,可内容十分可爱:爷爷,你好!你怎么还不回家呀?昨天我梦见你了,你不是说小鸟儿要回窝吗?回家吧,我很想念你!…… 
  写信,让老头儿最疼爱的孙子写信,自然是母亲的主意。除此之外不能融化坚冰,惟有这貌似不经意的刻意煽情,才能感化他,打动他,这是攻心战术。 
  母亲倚靠在门口,望着送饭的孩子,就像送别出征的战士。临行,还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千万别惹你爸生气呀!让他消气儿,别忘了把脏衣服带回来哦。” 
  负责送饭的人,不得已请假或误工,还得硬着头皮精心设计好见到父亲之后的台词,以及应对情境的几种方案,不然,说不准你就是他的出气筒,劈头盖脸挨骂受训斥。总之,给父亲送饭肩负着多种角色,信使、和平使者、诚意孝敬老人的孩子,如果有点谄媚,能言善辩,比较乖巧,就不会碰钉子。 
  连推带搡挤车,再排队乘船渡江。到了浦东再心急火燎倒车,还要步行七高八低的路,方才赶到父亲的“藏身”处,还必须掐算好了,约见的时间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不行。职业军人的惯性加上如此个性,让父亲越发严格守时。 
  见到我来了,他“哼”了一声,眼皮耷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温言软语的递上带着母亲体温的物品,贴心贴腑地问候,然后,紧着张罗着让他吃,边吃边说些兴高采烈的话题,避开引起不良气氛的任何死角,趁着情绪升温的功夫,不失时机拿出小孙子的信,好了,节奏控制得不错,老爷子脸上的肌肉褶皱开始舒展了。 
  父亲不会立即跟随我,或任何前去“请”他的人回家的。他绝对不给哪个亲人面子,我们在他眼里渺不如尘。可他会在某一个下班后的黄昏,突然出现在家里,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开始一如既往的庸常日子。而母亲捱到他能回家,便是满心欢喜了。父亲这些手段在前期往往是行之有效的,渐渐的,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家出走,彼此间的麻木碰撞,都在恹恹而疲惫中重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无论是父亲的要求,还是母亲的让步,问题都不在事情本身,而是这样一个家庭,竟然能够以如此的铁石心肠来对付一个男人,这个家的母亲总是慈母般的,甚至是慈母所不及的,简直是低三下四地关怀这个丈夫,相形之下,我们都显得太无情了。但在母亲的宽容大度面前,这个家庭的亲人也不得不总对父亲提出的一个又一个无理的、逼人的要求作出让步,直到最后结束这场危机,请他回家为止。母亲慈悲地做无条件让步,是坚信让步会使得父亲对自己坏脾气自省,有个收敛。本来委曲求全的让步,是为了加快父亲消气儿的进程,结果,倒是愈来愈纵容了父亲,使得他得寸进尺。下一次风波,他会提出愈来愈多的新要求,直到母亲再次让步。父亲的这种把戏,我们子女们看得非常明白,一个天真的孩子都看明白的事,母亲怎么会不明白。既然他一而再地离家出走,信誓旦旦宣布要离弃我们了,成年的我们藉此机会希望母亲选择,能一劳永逸地拒绝他。可是,年复一年,他反复地耍这样的手腕,在母亲的痛苦心灵之上再加上了一层无法怨恨的折磨。 
第四部分 
第十章(4) 
  烟、酒、茶、糖 
  父亲的衣食住行有他的癖好,烟酒茶糖的琐事不能不说。 
  说到烟瘾,父亲是人到中年浪子回头的典范。他橱柜里收藏了大量形态特异的烟斗,证实了他曾经的放纵和热爱。那些烟斗,介于艺术品和实用性之间。其中也有几个鼻烟壶,鼻烟壶有瓷制的,玉石制的,景泰蓝的,都是清代精品。不过,革命者出身的他没吸过鼻烟。有时母亲开玩笑说,风靡大清国300年的鼻烟,若你父亲生在那个年间,他一定会挡不住诱惑的!据说父亲吸烟的历史虽短暂却凶狠,写各种反省日记和材料的年份,简直就是名副其实“吃烟”,一天两包还多。时不时还刁着烟斗,照片上的留影儿,是绅士风度加上官僚做派的绝妙造型。母亲劝说他戒烟,被他火冒三丈瞪着眼吼。 
  解放初期他气喘得厉害,医生的建议和朋友的劝说均是刀枪不入。后来,结识拳师傅,被师傅当众痛骂了一次,命蹇时乖便幡然悔悟了。回家来,翻出了所有的烟卷,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闷声不响地搓成一团,本想是丢到垃圾箱,再一想,终究是浪费,于是,送给了司机,留下几根放瓶子里泡水,说烟丝中的“尼古丁”,可以喷洒花盆防治虫害。 
  父亲戒烟也是决绝的,横刀挥斩,至死不回头。他天天打拳走圈,顽强抗拒陡然戒烟带来的痛苦,一个月下来,磨坏了一双解放鞋。从此,他旗帜鲜明地痛恨吸烟者,这也是他痛恨我大哥凯并大加鞭挞的一个因素。在凯有限的人生中,“吸烟”=堕落!烟鬼的语义不再暧昧,直指道德、灵魂和意识形态。所以,我的哥哥们直至不惑之年、在当上了体面的总经理后,都不敢在老父面前优雅地吸一支烟。“文革”中,上海售香烟是凭香烟票的,父亲严控香烟票,他将家里的烟票,积攒起来去换鸡蛋,一张票可以换3个鸡蛋,偶尔,再精打细算地拿换来的鸡蛋去卖钱,以换取急需的日用品,那是他最安心家常度日的时期。 
  酒,较之烟的地位天壤之别。父亲崇尚酒文化,不仅是正大光明,登堂入室地享受,并鼓励家人子女与他共饮。酒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餐桌必备。甚至,早中晚三餐,他都离不开酒。喝酒的时刻往往就是他自爱自怜的时刻。我家不远有家售杂货、调料的小酒店,出售很多坛装的散酒,每个坛子口上用布包扎着木盖子,小店终日弥漫着热腾腾混杂的气息。记得小时候,保姆忙不过来的时候,父亲让我和哥去打酒,“零拷”打酒总是一种56度“洋河曲香”白酒,每斤8角,一打就是一桶,足足5斤。差不多3天喝一桶,令人侧目和惊讶。正如我家保姆大呼小叫地啧嘴:“乖乖,你阿爹吃酒好像喝水!”但我抱着酒瓶路过院子里正玩耍的小伙伴面前时,说不出的一种耻辱和难堪,老“酒鬼”的外号让人联想漫天。 
  父亲卧室里有一个秘不示人的酒柜。里面陈列的全是玻璃瓶,泡着各种各样自制的药酒,人参、枸杞、天麻、海马、蛤蚧等药材,在幽暗的光线下,一排几列好像一个个化学试剂瓶,色彩各异。除了爱用中药给家人开药方,“灌酒疗法”也是他常用的绝招儿。 
  有一点很奇怪,嗜酒如命的父亲,血管里不知流淌了多少高度酒精,可他一生固守三不原则;不喝洋酒,不喝色儿酒,不喝公家酒,更从没在众人面前醉酒过。无论什么场合,无论什么高级的酒,他不沾人家的酒,对于他,饮酒是悦己的享受过程。那场面有时真显得很滑稽,重要会议结束后,宾主均是上档次的党政要人,而他,一位颇有身份地位的老干部,当众拿出自带的二两药酒,用只俄罗斯小酒瓶装着,微笑地解释一句:“我只喝二锅头!”尔后,自斟自酌,既不客套地让人家品尝,也不劝酒,或轮番去给来宾敬酒,自顾自喝。他不紧不慢地喝完,开始进入吃主食和菜的环节,任你怎么劝,不再贪杯。他从不融汇在热闹的气氛中,仿佛盛大酒宴上仅他一人,匆匆地将宴请结束。于是,渐渐地传为笑谈。除非工作关系的宴请,一般没人愿意与他共进晚餐。而他自豪地道:“我一辈子不搞腐败,清廉自律,只喝自家的酒!” 
  “茶是草中英,茶治百病。”父亲道。喝茶的学问比喝酒、中药的深多了,“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郑板桥的诗句挂在嘴边。他指的当然不是匆匆灌进肚里但求解一时之渴的牛饮,而是指茶的艺术。一贯惜时如金的他,怡然品茶从不怕浪费时间,人向针尖老,偷得浮生半日闲,父亲喝茶肯花功夫,也肯花钱。茶酒一样,一日不可缺失。家人凡是头疼脑热或是泻肚,上火,他一概断然定论:喝茶太少!当他为家人开药方时,末了,是一定不忘写上“每日大量饮淡茶!”的警示句。家人喝过的茶叶渣儿,父亲称为“乏茶”,不能随便丢弃,统统收集到一个竹笸箩里,放在阳台上暴晒,晒干后,装在枕头里做枕芯儿,说是可以明目疏肝。“乏茶”枕头的确有一股清香味道,可枕头用不了多久,就碎成粉末儿,时常从缝隙里泄露在床单上,当世面上流行鸭绒枕头时,母亲买了两只,被他大声责骂。他当时还举出古书来证明,据《隋书》记载,隋文帝日理万机,曾得一噩梦,梦见神人将自己的脑骨换了,惊醒后,每日头痛欲裂。后来,一僧人献计,谓之:山中有茗草,既是茶叶,煮茶饮即可愈。果然,隋文帝忙里偷闲便饮茶,并用茶叶枕头,头痛渐渐消除,国事处理也是转圜有度了。 
  所以,父亲他嗜茶到了能合起双眼,光凭嗅觉和味觉,就能分辨出西湖龙井、雀舌、碧螺春、天目青顶、旗枪、寿眉等数种名茶的地步。饮茶、品茶、茶艺、茶具都注重仪式。收藏茶壶自不必说。 
  提起糖的故事,父亲痛恨我们家人吃糖,从小到大,母亲给孩子买糖,偷偷摸摸的不敢让父亲发现。因父亲的理论说,“虫牙”——他称龋齿叫“虫牙”和糖尿病就是吃糖的恶果!尤其反对苏杭人烧菜放糖,偏我们家人喜好“本邦菜”扬州菜系口味,在吃的方面,与他形成强烈分歧。为此,他永远愤愤然。他不允许“一家两制”,一个餐桌上两种口味,他太热衷于一个中心,集中统一。所以,“文革”期间,他经常将家中的糖票毫不迟延地送人,或者将“富裕”出的糖票交换成他爱吃的鸡蛋。以至于孙子出生后那个月,母亲和嫂子心急火燎地发现糖票不见了,婴儿的牛奶没有糖! 
  然而,口口声声不吃糖、不吃任何冷饮和甜食的父亲,对我们家有一道保留菜目“冰糖肘子”,情有独钟。他酷爱的这道食物,每周一次百吃不厌。它的原料就是肘子加上好的酱油,佐料等,还有6两冰糖,大火上笼屉蒸后,文火焖烧2小时。一点水都不放,假如放普通白糖,父亲的味觉立即报警。 
冰糖占用了所有的糖票,就是这样。 
  所以,正常年景中,烟酒茶糖这类杂碎物品,父亲只是“动口”指挥和享受,从不见他动手。因父亲从不做任何家务,君子远庖厨。父亲从不允许赤膊,三伏天保持着君子风度。从不抱孩子,不曾留下一张与儿女嬉戏的照片;他抛撒金钱倾注于“玩物”,却教育我们勤俭持家、艰苦奋斗;他厌恶做琐事,而训练我们购物、洗碗、刷马桶。“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是他的口头禅。如果你按他的逻辑活着,他不会对你发火。 
  他对我酷爱吃糖的毛病大声吼过:“哼,挨枪子儿也是有糖衣的!”母亲早年购买的一只精致陶瓷小罐,釉色橘皮红,精工粉彩,上面有着传统图案,还有四个字:“花好月圆”。小时候,母亲哄我,便用它盛各种糖块儿。那罐子,是我偷吃糖果解馋的觅处。兄妹看那东西好看,拿来把玩,遭到父亲的呵斥,长大才知道,它是专门装骨灰的,是父亲为老两口“百年”后骨灰盛在一块儿而准备的。 
  说来奇怪,就在母亲去世前的春节,她老人家失手打碎了那只保存了30多年的罐子。 
  父亲规定保姆每天购买新鲜菜和鱼肉,绝不吃冰冻食物。听起来多么环保和时尚啊,符合当代注重生活品质的“小资”生活理念。可父亲讨厌现代化的物品,比方说冰箱、空调、洗衣机。除了彩电能够满足他关心时政和欣赏京剧的嗜好外,他排斥其他的现代化物质,这一点来看,他又实在不够与时俱进。 
  于是,在旁人看似高档的住宅里,如果说使用嗡嗡作响的老旧电风扇,洗衣服、被套用手搓,尚可尽力忍耐,而上海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气候,没冰箱的日子何以忍耐。母亲经过顽强的斗争后,那一年我家终于买了冰箱,能说服他,主要强调放他那些养生药材和茶叶来保鲜,最后,在他的恩准下,我家隆重购置一台“东芝”冰箱。冰箱里上上下下塞满了药材和茶叶罐,贮藏功能大于一切。你休想能在冰箱里放置一瓶父亲不喝的啤酒和可口可乐、一根冰激凌。那台冰箱寿命短,不知怎么很快就寿终正寝,因我父亲总是乱拔取电源,他冬季让节约用电不许用冰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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