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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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恶语相向:“如果我们和凯一块死,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可你不听我的!”
“死亡的阴影还死死纠缠着咱们吗?”母亲伤心道。
“够了,什么也不要说了。之所以不离婚,我只是可怜你!”他怨愤道。
她打了一个冷战,强自把愤怒和伤心咽下肚去。“他的心是冷的!”那是最后母亲写下的关于父亲的评语。
最后的恳求和挽留,也是他俩共处的最后时光。他们伫立在湖边,怀着两颗破碎的心。父亲站在一边,看也不看她,他们彼此似乎是陌生的。内心深处,母亲知道与他和解的冲动是存在的,可是,一旦试图表达,却立即令人痛苦地消失了,湖边的寂静是那么漫长。从无锡疗养院回来,母亲非但没好,反而一病不起,住进了急诊室。直至她溘然长逝。
母亲为什么没把那些日记烧掉?我猜想是有意要惩罚父亲。
临终前母亲写道:“苑志豪,看完我的遗嘱和日记,我现在可以让你恨我,肆无忌惮地发泄你的恨。我活着的时候,你都不理解,我对你述说我内心最深层的感受,请不要对我那么冷漠和残酷。你从来不倾听,你现在知道没人倾听的滋味了?轮到你了,我相信,你会对我说,请不要对我这么无情。当我恳求、哭泣、和愤怒的时候,请你不要无动于衷。”
忘记是哪个哲学家曾经说过:每个老人那里,都隐藏着一个李尔王,迟早要爆发!
第四部分
第十一章(4)
当铺、旧货店
父亲和拳师傅常约会在旧货店门前。时代更迭,落魄也罢,扬眉吐气也罢,使得他原有的习惯改变了很多,惟独没变的是收藏癖。即使过着紊乱无序的日子,父亲也爱去当铺,不理家事的他几乎不逛百货副食店,似乎只有弥漫着陈旧气息的旧货店环境,使得他无处不在的怨恨,在岁月里慢慢消解。
我们兄妹无论怎样漂泊,没跟父亲要过钱。我们过着缩衣节食的日子,而父亲则为了他心仪的玩意儿忙着弄钱。平凡琐碎的牺牲都是他不能忍受的,在家里父亲没有牺牲,所以无法谈及崇高和利他。讲究修身养性的他,儒家的贤良方正,道家的虚静无为,佛门的劝人出世,这些道理他都懂。可轮到自己他总想不通,所以,总感觉父亲人生哲学的混乱,他在这混乱的思维支撑下活得很累。他也崇拜古人中那高傲的士大夫,那种似疯不疯的狂士派头。直至离休,他蓦然有了与世无争的归隐情绪,向往着世外桃源的生活,父亲抄录了一段顾随先生的书法中堂:
吾生有志,乐居山林。栽花种竹,安分遂缘。既不愿声名震地,亦不愿富贵惊天。但茅屋不漏,布衣常穿。樽不乏酒,厨不断烟。二三知己,朝夕聚谈。
可是,他又兴致勃勃四处写信申冤,每天凌晨即起,伏案用他漂亮的书法小楷写信投诉。投诉的重点是要求纠正被迫害耽误的“级别”,寄往北京中组部或国务院“信访办”。然后,便是出门逛旧货店。或者说他一半活得很“精神”,另外一半则活得很“物质”。
说来十分荒谬,藏品侥幸躲过抄家,父亲想方设法在囊中羞涩时典了它,典也不是容易典的,实在得煞费苦心。文革时父亲很发愁,他经常光顾的那家旧货店改了很革命的名字,门口赫然挂一个大牌子:
“典当须知”
一、经营宗旨:支持生产,方便群众,调剂生活,服务人民。
二、凡是典当物品,单位要介绍信签订契约,个人典当需提交身份证、户口本和介绍信。
三、收费合理,信誉第一。收费标准几类略
这就是说与买书一样,凭介绍信和身份证典当,而这盖着红图章的凭据,苑志豪都没有。犹如我爷爷当年为了当掉两颗金牙惶惶不安。假如他出示了身份证,无疑增加了一个新罪状:苑志豪这个‘走资派还在走’的新动向。虽说卖自家旧货,总有一点偷偷摸摸的性质,这次,我父亲当的是一副金牙。父亲求助于拳师傅,应当说是明智之举。
拳师傅背着手,父亲跟着,心里很踏实。他跟着一位有劳动者和工人阶级气质的人。
拳师傅不仅根红苗壮,前面说过,他早年间当学徒在天津当铺干打更的,明白典当的规矩。据他说,解放前京津沪三市当业最具资本的,得数天津。他年纪小,跟师傅学八卦掌“走镖”不够分量,就只能干更夫。天津当时有一批军阀开办当铺,都雇学拳的当差。比如长江巡阅使张勋的“公裕当”;山东督军田中玉的“新记当”;吉林督军孟恩远的“庆昌当”;黑龙江督军鲍贵卿的“金华当”;西北军长高桂滋的“德懋当”;国民二军军长郑思诚的“义和当”;曹琨的当铺开得最多了,有七家哪!刚解放那阵儿,一个更夫月工资能挣四块大洋钱,分红五元。
他带着我父亲进到店铺内,上下观察眼睛一溜,好似地下工作者。然后对我父亲使一眼色,悄悄告诉他这店铺的基本组织结构,谁是“头柜”。虽说都穿工作服,他当即判断出哪是主角,当铺里的“头柜”,决定了当铺的经营好坏。负责验物,定价,决定收当与否,直接与顾客打交道。头柜都有经验、谙熟人情世故,是办事老练而圆滑的行家里手。这头柜是个斑秃的老头儿,接过了金牙,放在小秤上秤了仔细,看看成色不错,再上下打量拳师傅,验了身份证,算是收当了。给付了现金200多元。
父亲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请拳师傅去新雅饭店大吃一顿。
下一次,父亲那块“劳力士”金表同样顺利出手。文革后想要典当,依旧请拳师傅出马,此时的苑志豪官复原职,出于爱面子心理,出入当铺总归有些别别扭扭,其实他不过是个干部,而非家喻户晓的明星,走在马路上根本没人认识他,这与他天生的优越感有关。最后击溃了自尊的是时光,父亲曾说爷爷唠叨祖父年老的特点:“爱钱、怕死、少瞌睡”,这些遗传基因在父亲身上是那么鲜明。
父亲手里有了闲钱,转而便去买古董。他看中的东西早已让他神不守舍多日。巧取豪夺不可能,定计化缘的手段反倒比较高明。这个阶段,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苑志豪自然而然背着手,走在前头,拳师傅跟着他。有一次,他约着师傅来到一个旧货市场,悄悄儿对拳师傅说:“弄堂口有个地摊儿上有卖石头的,卖主要卖40元,我给你20元,你去买下来,他要是不肯,我马上就到!”拳师傅要说典当门儿清,可对藏品是外行。他依照我父亲的指点找到了那块石头,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黑黢黢的,还带着土渣儿,看不出好在哪里,他在心理叨咕着,开口跟卖主道:“我出20元!”小摊儿卖主不卖,笑道:“20元?不行。”两人正在讨价还价的功夫,我父亲优哉游哉过来了。
他假装是邂逅相遇,大声打着招呼,寒暄一阵再问拳师傅你买啥?尔后,他拿起了那块石头瞅了瞅,鄙夷道:“这块石头不值!不值!”做出要拽他走的架势,再回身问:“嗨呀,你既然这么喜欢,当徒弟的我再添5块,成交吧?”那位摊主见来者如此豪爽痛快,迟疑片刻,我父亲佯装大方道:“好好,再加5元,交个朋友!”
于是,他俩设圈套,花30元买石头。回去后,父亲喜滋滋道:“这是一块化石,学名“细网笔石科”俗称笔石,是一种已经绝种的群居有机体类,它们经历了从寒武纪至石炭纪。它们的残体有时会被误认为植物化石,因它与化石的细枝相似。你看,它们每个群体有一个或多个枝,茎节,它是从单体胎管长出的。地质学家发现笔石,在确定岩石年代时特别有用!”他还在书柜上翻出《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找关于此种笔石的图片,确认这块笔石为“劳氏笔石”,起码奥陶纪早期海洋深处的!”父亲还告诉我化石的鉴定诀窍,主要分为三大类:无脊椎动物、脊椎动物和植物。假如你在白垩纪不可能发现三叶虫化石,而在泥盆纪却找不到哺乳类动物的化石!尔后,父亲立即配了个红木托儿,转手卖了200元,拿出80元给师傅买了一件羽绒衣和毛衣。
拳师傅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父亲的文化和智慧的确验证了“识古必富,爱古必穷”的道理。
第五部分
第十二章(1)
墓地之争
母亲去世后的第七天,我们全家聚会发生了激烈争执。六个孩子加配偶,客厅里坐得满满当当像个大会。开会的时间,选择了父亲正好不在的空当,他一早便外出打拳了,天塌地裂也得打拳。
争执焦点:买不买墓地?父母俩到底将来合葬不合葬?
近年,各地都时兴提前购买墓地。寻觅一块山清水秀的灵山宝地,厚葬并且双穴式合葬父母,几个哥嫂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念头动过几次。朋友推荐了沪上和苏州几处公墓,这两天正逢打折优惠,商量一下好尽快拿个主意!
大姐伤感道:“我看还是买,买双穴!有亲人埋葬的地方才是根儿,每年清明后人来祭一祭,亲情便拢一拢!”二姐点头赞许的同时眼圈又红了。“妈妈遗嘱说过不合葬!我们不能违背她的遗愿!”我和老二老三的态度强烈。“遗嘱嘛,中国国情和西方不能同日而语,再说,老夫老妻又没离婚,合葬就合葬吧!”小哥息事宁人地说。“行了,老爸和妈能走过金婚了,够奇迹了!这年头有几个人能走过金婚?纸婚都新鲜。金婚就是胜利,其他的恩恩怨怨,天下哪家没有难唱的曲儿?”小哥又道:“要说爸和妈还是有感情,过生日爸写了多少诗?有诗为证嘛!”他指了指墙上父亲写的那首纪念金婚的诗。
买“单穴”墓地,父亲无疑会恼火,买双穴又违背了母亲的遗嘱,母亲决绝的态度是刻骨铭心的。正当兄妹左右为难的时候,二哥拍拍手叹道:“父亲如百年之后,还不知给咱留下什么遗嘱哪?这种事,子女又没法先征求意见,开不了口,好像咱盼望着他老人家早日辞世。万一他不愿在外头,来个叶落归根或革命化仪式怎么办?”
是啊,生者总不能再次违背死者遗嘱吧?深想下去,这个问题变得有些荒谬。那么,假使不买墓地,母亲骨灰最终怎么办?七嘴八舌意见更乱,有的说树葬,母亲生前爱树,有的说带回老家去安葬,还有的坚持说将来自己死后要和母亲葬在一起……
突然,大嫂叫了一声爸。
大家回头望去,父亲站在门口。他今天的外形显而易见与往日不同,他穿得规规整整,白衬衫外面是深色薄呢子中山装,皮鞋,手里还拿着皮包。哪里去打拳锻炼了,俨然是参加重要典礼的装束。父亲开口道:“我今天已经找了律师和科学家了!”
什么律师和科学家?风马牛不相及,我们面面相觑。
父亲拿出某律师事务所一个谈话记录,大意是,关于骨灰处理,夫妻、子女之间有了分歧怎么办?王律师说,论情,死者若有遗愿,生者应尽量满足,夫对妻尽情,儿对母尽孝,应按照死者遗愿执行。论理,死者已逝,葬在生者附近,既便于照料,又便于寄托哀思。若是论法呢?较为复杂喽,至少在中国这个事难以定论。王律师说,人死后,民事权力不复存在,遗体、骨灰的归属目前未见法律明文规定。但在国家公安、卫生等行政法规中,规定遗体骨灰由亲属处理。由此,能否得出:遗体和骨灰归亲属共同所有的结论?如果是,则配偶和子女之间就是共同所有?如果是共同所有,则未经其他共有人同意,单方处理骨灰,都将构成对他方的侵权!
父亲气鼓鼓总结道:“侵权你们懂不懂?”说累了,停下喘息着。尔后,喝口茶继续说:“明白吧,听听专家说的,死者关于“不合葬”的遗嘱,不具有法律规定的遗嘱效力。但可否认定为:死者生前将其身体权委托他人在其死后行使,如果此论成立,父亲丈夫上诉子女侵权,是有依据的!……”
什么身体权,什么上诉,侵权?难道父亲他准备为了骨灰安放事宜和我们打官司?
父亲严正地说了一大堆法律名词,我们终于朦朦胧胧听懂了,父亲一大早踉踉跄跄出门,去求助法律武器了。他无的放矢地开展了与子女争夺母亲骨灰的斗争。以他的思维惯性,子女们是他的假想敌,他早已拉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可我们子女正在踌躇着,处处小心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没有形成与他对峙壁垒啊!在生活里,父亲的感情永远是错位的,就是如此。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了。又是一个猝不及防,却痛感生命的荒谬与荒凉。
“您到底要怎么样呢?爸爸!”我直直地问。
“你妈的骨灰安置听我的意见!明白吗?!”父亲重申道。
“谁不尊重您的权力和尊严了?”
尔后,他打开皮包,找出另外的一份纪录,赌气道:“我还没说完,我找了科学家!告诉你们,我先后跑两家我手下的研究所!都是中国一流科学研究所!”
他将重音放在了“我手下”仨字儿上,父亲在职曾管理过拥有一流科学家的研究所,可这与我们安葬亲人的琐事挨得着吗?对于他的虚张声势,我们只能洗耳恭听。只见他带上老花镜,煞有介事地翻开一个复印文件,道:“关于你母亲的骨灰,选新思路,新思路取决于谁,当然是我,只能听我的!我决定,你母亲的骨灰每人一份保存!”
什么?每人一份骨灰?!
父亲提高嗓门强调:“听着,是将骨灰特殊处理,变成一种特殊形式来保存,确切的说是收藏!这是科学家的最新贡献!”
父亲巡视了我们惊骇的眼光,继续念一段文字:“据美国一家媒体报道,一位来自美国菲尼克斯市的27岁妇女的骨灰经过特殊处理,被提炼成为6块珍贵的人造宝石,分别交由她的亲属家人珍藏!完成这个不可能任务的是一家名为“生命珍宝”的公司。根据公司介绍,这些生命钻石,经过宝石实验室鉴定,具有与TIFFANY等高品质钻石一样的色泽、亮度和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