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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虚证 作者:刘恒-第5部分

小说: 虚证 作者:刘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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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太不顺了……”
    “你好好看看,有顺的吗?”
    “我跟别人不一样,你爱信不信,我碰上的倒霉事太多了……”
    “谁都有倒霉的时候。有人混得越惨乐得越欢,有人擦破一点儿皮就哭起来没完没了。你大小爬了个宣传科长,你要喊冤别人就没法儿活了……”
    “你不了解情况,趁早别说了吧?”
    “那你到底哪儿不顺呢?”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不说拉倒,喝!”
    我确实也懒得再问,总归什么也得不到,问得太馋倒使自己像个打探隐私的人,徒然增加他的戒备,彼此都无趣。不问了,他反而会不吐不快地抖落点儿什么出来。
    “哥们儿笔头子可以,得帮帮我。”
    “谁帮我呀?”
    “你考过大学没有?”
    他问得非常突然,眼睛瞪着一个地方,苍白的面孔像石膏模子。再凝固一会儿,这张脸恐怕要裂了。
    “考过,语文四十多分,数学四分,政治九十多分,现眼现大了!”
    “那些题咱们这样的不适应。”
    “你也考过?”
    “我总分差一点儿。”
    “多少?”
    他又哆哆嗦嗦地夹了两颗花生米,好像空气里藏着一只拳头随时准备揍他似的,目光惨淡地闪来闪去。
    “差……六分。”
    “是有点儿冤。”
    “怪我自己,准备得不充分。”
    “准备充分了得差二十分。老天没眼,该上的时候不让上,半截子人土了又把咱拉进来念书,一进教室就恶心得慌……”
    “……六分。”
    “这就是你的不顺?”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提了……还有半瓶,你自己倒上,菜别剩下……”
    他脊梁压着被子,两眼在天花板上找他想找的东西。除了灰尘和陈旧的蜘蛛网,那儿什么也没有。但它分明是块大方正的银幕,叫他看到一些悲哀的故事,他一言不发,似乎已走了进去。
    那些差若干分数的小悲剧属于高中生。何况事隔多年,再大的愁绪也淡如水了,三十六岁的人理应视之为儿戏,没有任何理由如此念念不忘。他在转移我的视线。我觉得他的所谓不顺生在别处,很可能与惨痛的初恋有关。是青梅竹马的反目,还是山盟海誓的断裂?要么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单相思?不论哪种经历都注定没有独特性可言。有爱心的人千百年来上演的同是一出老戏,以后登台的还不知有多少雷同的角色。唯独把自己剔出来自封为大苦大难的失爱者,是短见,也是不智。
    不论郭普云怎么自怨自艾,我甚至不能对此抱以稍微诚挚一点儿的怜悯。他是作茧自缚。说得不客气,里面有活该的成分。
    “太不顺了……”
    这不是小题大作吗?可能由于啤酒灌得太饱,我当时的心境是无边无沿的旷达,深感只有把该得的便宜不该得的便宜全捞到怀里,那才能叫顺呢,否则统统都是不顺。因此,顺是相对的。而不顺是绝对的,看不到挫折无时无处不在的绝对性,整日里唉声叹气,是老娘们儿的大惊小怪,堪笑而不堪究。这么一想,郭普云点滴流露的郁闷全都失了分量,使他看上去像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脸俊人好家贵,有官儿当,有学上,能写诗,会画画,他可不顺个什么?缺老婆还是因为眼高心不凡。
    老叹气是便宜得的不够,好处不完满。
    酒劲儿一过,觉得自己刻薄了,但仍旧找不到贴心理解他的基础。班里与他相熟的人也有相似的看法吧?多么好的朋友,心里总有彼此难通的地方。人与人的交流十分有限,你面前一个人皱着眉头,他是憋着一泡尿还是痔疮生痒,实在难以通晓。痛苦是高贵的感情,但只有在痛苦者本身看来是高贵的。一个乡下人睡在便道角落里,来来往往的同类们用多少不同的眼光看他或根本不看他?人与人的隔膜就像头生在脖子上、脚长在腿上一样简单。这个道理由郭普云再次证实了。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未能阻止他,包括父母、密友。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显然也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现在想起来,这话是他对我的最大藐视了。他请我喝酒,烧菜给我吃,都遏制不了他内心激荡不已的排他情绪。他不允许我接近他。而我确实也没有帮助他的能力。不独我,整个无边的外部世界都无力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救护。破碎的心灵是无法补救的。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之前,他半个月没来上课,考勤员也换了。事前他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有班主任和班长似乎知道他的去向,却又吞吞吐吐地说不明白,显然受了他的嘱托,不打算让同学们知道他的行踪。离考试还有一个星期,他回来了。还是那件米色的羽绒服,还是那个沉甸甸的人造革书包。神态也依旧,很热情,很随便,向细心的女同学们借笔记和复习资料,嘻嘻哈哈地跟她们打趣。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我还没有打听,他就主动告诉我,这些天他一直忙着治疗眼疾。治病也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吗?我觉得他有些言不由衷。看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你的眼怎么了?”
    “眼底出血。”
    “……看不出来。”
    “我每年都得歇几次病假。老疼,整个脑袋都疼,看半个小时书都受不了。恐怕治不好了……”
    “没那么严重吧?”
    “我想过好几次,治不好就不回来了,退学!我不是开玩笑,真的……”
    “医生怎么说?”
    “他们也没办法,不失明就不错了。这辈子别想干成什么事,真想找个轻闲地方混日子……你说资料室怎么样?”
    “那是女人的工作,再说也太闷得慌。你干可惜了……”
    “我就想躲起来一个人呆着,不着谁不惹谁,没事的时候翻翻资料,挺自在。眼看往四十去了,干这个挺合适。”
    “你的眼怎么弄的?”
    “早跟你说过……我这个人不顺……说起来挺没意思,反正没用了。你还有古典文学的参考题吗?我少一张第三页……”
    他在书包里翻来翻去,不时下意识地偏过面孔,似乎想把左眼隐藏起来。那块蓝色的皮肤并不比往日更显眼,不知情的人绝不会注意它,如今那地方对他对别人都成了敏感的区域,他的感觉和别人的目光频频地关注在那里,把他搞得十分狼狈。这可能是他竭力避免又避免不了的事情。人体别的部位有衣服保护,脸却不能不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冬天班里戴口罩的人本来很多,但郭普云一放学就匆匆忙忙捂上大口罩,这动作多少有些不同的意味。
    他不肯说,但秘密维持得并不很久。
    他考大学是七八年,那时他的特长尚未得到发挥,在兵工厂修建队当班长。高考前后他一反往日的平静,显得烦躁不安。命运到了重要的转折关口,他的表现说明他对兵工厂的生涯很不满意,而且对自己的才能抱有希望。温习功课需要时间,他不好意思泡病假就请事假,为此还挨过厂领导不点名的批评。他请假的做法一直延续到高考之后。考前请假可以理解,考后仍旧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就不好理解了。人事上没有多少关系,总不会猥猥琐琐地找招生办公室乞怜吧,那种事他干不出来。他本质上是性格脆弱的人,很可能是受不了等待裁判的沉重压力,想脱离工作环境而使紧张的情绪放松一下。等录取通知那段时间,他经常骑着自行车毫无目的地到处跑,像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逃避惩罚的人。
    八月的一个黄昏,他串了几家书店之后来到西直门外大街,骑过高梁桥路的南口时,恰有一辆大卡车由北向东拐弯。
    车速不快,但郭普云骑得更慢,似乎在沉思某个问题。他向西骑行,猛然看见绿色的庞然大物挤到眼前,连忙朝北拐把。卡车适时地刹住了,他也捏紧了刹棍儿,不知是谁迟了一点点,卡车槽帮的木头在他左脸上轻轻磕了一下。他跌倒在地,却立刻爬起来,膝盖的疼痛更强些,使他忽视了左脸的麻木。司机惶恐地问他伤着没有,要不要去医院,他比司机还惶恐,因为大群的路人正围过来。他连说没事没事,反而安慰司机慢慢开,眼巴巴地把一个并非没有责任的当事人放走。出事前他可能的确在考虑什么事情,慌乱中以为责任主要在自己。他习惯自责,但这种习惯和他的善良使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换上任何人,在自身利益受到损害的情况下,都不会如此愚蠢地善罢甘休。况且责任不清,即使罪在自己,混淆是非的余地也是相当大的,至少可以使所受损失得到一些补偿。他与人无争的好脾气使他失去了最一般的处事常识,单独承受了比事件本身严重得多的一系列打击。他屡次说到自己的不顺,其中也包括了对此事无可奈何的反省吧?
    事后三天,母亲发觉他左眼眶有点儿肿,眼下一大块青色的瘀血。他照照镜子,也有些害怕。连忙去医院诊治。家人知道车祸真相之后,曾有一番激烈的指责。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医生的严峻口吻,眼底出血!弄不好将成终生残疾!即使那位幸运的司机承担了责任,出医疗费、营养费、病假期间的工资和奖金,甚至受到刑事处罚,像母亲诅咒的那样,这一后果也无法改变了,无法改变的还有它造成的心理影响。当得知考试成绩离录取分数线只差六分的消息后,郭普云的悔恨和沮丧情绪达到了顶点,并且始终未能摆脱这个精神上的泥沼,直至被它淹没。当寻找各种不幸的根源时,他一定非常轻易地抓住了它们之间并不存在的必然联系。他的自我责备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严厉的自我否定,除此之外他已经找不到别的手段冲破那无处不在的罗网。
    此刻,司机先生正在国土某个角落里奔驰如飞,小小的惊吓之后,他的车开得更稳健了吧?郭普云没有记住他的车号,甚至说不清他的车型。但它分明从郭普云身上碾了过去。我祝司机好运。说到底,他是无辜的。尽管郭普云的自责太过分,但应当为不幸的后果负责的,的确只能是他本人。
    郭普云自杀前多次提到左眼的创伤,它对周围的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但人们对它的悲剧性却不像他看得那么重。他说得很多,有点儿不着边际,许多同学大概私下里都嘲笑过他。
    不是相同心境的人,那些婆婆妈妈的唠叨听起来确实不可理解。荒谬,狭隘,零碎,还有点儿可笑的滑稽成分。我当时觉得他把这件事强调到不适当的程度可能有象征意义,他想说明的是别的事,那件事不是太抽象了就是太具体,让他无以言说。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死。真的死。他的话可以汇集成字典。最专业化的字典,那里面任何一个貌似平庸的词汇,都有宣战的含义,可以看做自杀者悲壮的誓言了。
                                 第五章
    寒假以后,专修班课程减少,每天上午四节,午饭可以回家吃,大家对校方的这种安排很满意。但是,我从此再也享受不到搭车之便,因为郭普云对学校食堂的午餐产生了浓厚的好感。伙食糟得一踏糊涂,可他吃得有滋有味儿。不久,我就知道他的兴趣在什么地方了。我在察颜观色方面自然是愚钝的,启发我智慧的是班里那位秘书大姐,是她娓娓不倦而又横扫一切的长舌头。她保养有术,粉嘟嘟的胖脸滑而生光,窃笑时肉鼻子耸成一颗圆不溜丢的大蒜。她把这颗大蒜顶给别人,用辣味儿和腥味儿挑逗好奇心。她无往不胜。
    “你不在学校吃午饭?”
    “太贵,又不好吃……”
    “郭普云在学校吃。”
    “他懒得自己做。”
    “不吧?上学期他经常到太吉饭馆吃牛肉面,这学期他一
    次也没去过。下午没课谁不想早点儿回家?这儿的饭就那么好吃?“
    “那您说是怎么了?”
    “下课你晚点儿走就明白了。教室后边有戏,不信你就自己看看,我猜得没错!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老大姐可不是吃干饭的!”
    我闹不清她的得意从何而来,也闹不清我的注意力为什么这么容易屈服,似是而非的一席话居然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趣。那天下课后我没有离校,到阅览室翻了会儿报纸,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往教室走。楼梯和走道里不时有端着饭菜的本科生来来往往,我觉得自己像个心情阴险的密探,离目标越近越残忍。跨进教室的时候,我根本没考虑对方的处境,更没考虑这种有意的观察是否会对当事人形成骚扰。我愚蠢透顶的目光直逼向课桌后面的角落,连个样子都不给人家装一下。他看见我了,她没有看见,正把肥白的猪肉片拨到他的小瓷盆里。她坐在我平时坐的椅子上,身体微斜,与他靠得很近。她喃喃地说着什么,他一言不发,想掩饰慌乱却把脸扭成了严肃的怪样子。隔得挺远,可我看清了他的眼睛和那双瞬间变色的紫晶晶的小耳朵。她的脸也扭过来了,清秀,机敏,若无其事,比他冷静十倍。一个出色的爱情捕俘手,一个惯于闪电战的情场突击兵。独身者的大话成了肥皂泡,郭普云明摆着叫她摔了个嘴啃泥,正在缴械投降。他的尴尬令人惨不忍睹,偷春的和尚败事大概就是这个熊样儿。俗情终究不可违抗,他好歹也算个凡人了。他应该好好抡自己几个嘴巴。
    我来不及撤退,索性朝他们走过去,借口是现成的,绝对没有破绽。请了半天儿假,明天可以不来听课了;借了几页古代汉语笔记,他记得不全,就从她的活页夹里挑了几张;临走跟他要了一枝烟。他也想抽一枝,刚要点燃就让她娇嗔地拦住了。
    “吃完饭再吸吧!”
    “你别走了,一块儿吃。”
    他急切地拉住我,把烟悄悄扔在课桌上。他的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我后退几步,见他严肃得不行,便也严肃地朝他摆手告别。走到教室中间,又听到那个悦耳的声音:“你得多吃,多吃肉就胖了。”好像是故意要让外人听到,亲切的口吻里藏了许多复杂的内容。女人可真厉害。郭普云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但是,她是不是太迫切了点儿?如果她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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