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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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期待在当时还是诗意的预言,在眼下却已经成为现实需要的施工方案。作为
一个历史特定阶段的产物,民族国家的疆界显然只便于对土地、矿山、港口的控
制,当人类的经济活动更多时候表现为一种电子符号的时候,当人类的生存威胁
也来自废气和毒气的飘流以及臭氧层破坏的时候,这种疆界无疑正在变得力不从
心和陈旧过时,至少已经不够用。全球化的经济需要全球化的控制,正如旧时的
经济需要民族国家。各种“超国家”的地区政府或全球政府势不可缺,其出现大
概只是迟早问题。作为同一过程的另一面,各种“亚国家”的地方基层主体也必
将千奇百异——“一国两制”已启示了这种自治多样化的方向。这样一个由民族
国家演变为全球多层次复合管理结构的过程,当然是政治家和政治学家的业务,
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们就不操这份心吧。我只是对这一过程中的价值脉
跳和情感潮向稍有兴趣,比如白永瑞由“东亚共同体”言及对韩国境内非法移民
深表同情的时候,言及狭隘韩国利益应让位于宽阔亚洲情怀的时候,我感到了一
种温暖,并正是循着这一线温暖进入了他的理论。
“东亚”意味着东亚人共同惦记着散布各地的中国非法移民,也惦记着日本
的地震和酸雨,惦记着朝鲜的饥饿和韩国的币值,惦记着俄罗斯远东的森林和狩
猎人的歌谣……带着这种东亚的温暖回国,我在机场候机厅看到电视里中国五十
周年庆典的游行场面。某美国电视台对这一庆典的报道照例不会太多,除了给漂
亮的红衣女兵较多性感镜头之外,反复展示的是中国DF…31 远程导弹通过天安门
广场,记者和客座评论员的声音当然也一次次出现:“这是可以打到美国的导弹”,
“这是可以打到美国的导弹”,“这是可以打到美……”而中国电视台的四频道
则在播放观众们的兴奋之态,至少有不下三个中国人在受访时冲着镜头断言:
“下一个世纪一定是我们中国人的世纪!”这两种电视节目真是很有意思的对比。
美国人的戒意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导弹毕竟不是一瓶瓶巨型的茅台酒。中国
人的自豪当然更是可以理解的,在积弱几个世纪之后,一个民族的全面复兴前景
无法不令人激动。但仅仅这样就够了么?美国人如果不能把中国的成就看成是全
人类的成就,如果不能由衷地为之喜悦和欣慰,这样的美国人是不是让人遗憾?
中国人如果只是想开创一个“中国人的世纪”,而无意让这一个世纪也成为希腊
人的世纪、越南人的世纪、印度人的世纪、南非人的世纪、巴西人的世纪以及—
—美国人的世纪,这样的中国人是不是让人恐惧?
在境外看到有关中国的电视,每一个人大概都会有别样的感受。而这样的感
受,想一想又没有什么用。
最初发表于1999年《天涯》,已译成韩文。
/* 63 */第三部分公因数、临时建筑以及兔子(1 )
现代知识既是废墟也是圣殿,更准确地说,是一些随时需要搭建也随时需要
拆除的临时建筑。知识之间的交流,是各种临时知识建制之间一种心向真理的智
慧对接,当然就是一场需要小心进行的心智操作,离不开知识者们的相互尊重和
相互会心,离不开必要的理解力和学术道德。
也许正是有感于这一点,哈贝马斯才不避重建乌托邦之嫌,不惧重蹈独断论
覆辙之险,提出了他的“交往理性”。
独断论一再遭到严打的副产品,是任何人开口说话都将成为一件难事,因为
没有哪一句话可以逃得了“能指”、“神话”、“遮蔽性”一类罪名的指控(翻
译成中国的成语,是没有任何判断可以最终解脱自己瞎子摸象、井蛙观天、以筌
为鱼、说出来便不是禅一类可疑的身份):甚至连描述一个茶杯都是冒险。我们
不能说茶杯就是茶杯,不能满足这种正确而无效的同义反复。那么我们还能怎么
办?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向现代人的语言泥潭里涉足,说茶杯是一个容器,那
么就“遮蔽”了它的色彩;我们加上它的色彩描述,还“遮蔽”了它的形状:我
们加上它的形状描述,还“遮蔽”了它的材料;我们加上它的材料描述,还“遮
蔽”了它的质量、强度、分子结构以及原子结构乃至亚原子结构……而所有这些
容器、色彩、形状、材料等等概念本身又需要人们从头开始阐释,只能在语义
“延异”(德里达语)的无限长链中和无限网络里,才能加以有效——然而最终
几乎是徒劳的说明和再说明和再再说明。
假定我们可以走到这个无限言说的终点,假定世界上有足够的知识分子和研
究中心以及足够的笔墨纸张来把这一个小小茶杯说全和说透,以求得避免任何遮
蔽性的确论,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面对车载斗量如山似海的茶杯全论和茶杯
通论,还可能知道“茶杯”是什么东西吗?还能保证自己不晕头、不眼花也不患
冠心病地面对这个茶杯吗?如果这种精确而深刻的语义清理,最终带来一种使人
寸步难行的精确肥肿和深刻超重,可能带给我们无所不有的一无所有,那么我们
是否还有信心在喝完一杯茶以后再来斗胆谈谈其他一些更大的题目?比如改革?
比如历史?比如现代性?
这样说,并不是说八十年代以来的虚无主义没干什么好事。不,虚无主义的
造反剥夺了各种意识形态虚似的合法性,促成了一个个独断论的崩溃——虽然
“欲望”、“世俗”、“个人”、“自由”、“现代”这样一些同样独断的概念,
这样一些同样可疑而且大模大样的元叙述,被很多虚无论者网开一面留下来并且
珍爱有加。这当然也没有什么。现实的虚无情绪总是有偏向的,总是不彻底的。
有偏向或者不彻底的虚无,在一定条件下同样可以构成积极的知识生产。问题在
于,在一种夸大其辞的风气之下,虚无论也可能成为一种新的独断和思想专制。
虚无论使人们不再轻信和跪拜,但它的越位和强制也正在造就一些专擅避实就虚、
张冠李戴、霸气十足,但习惯于专政假想敌的文字搅局专家,正在传染一种洒向
学界都是怨的奇特心态:一切知识遗产,特别是或多或少带有独断论历史遗迹的
知识遗产,都被这些野蛮人纳入一古脑打倒之列,至少也被他们时髦地避之不及。
宁可虚无,不可独断,宁可亵渎,不可崇敬,这样的知识风尚本身有什么合
法性吗?正如我们无法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苛刻要求下说明一个茶杯,事实上,
我们也只能在或多或少“遮蔽”的情况下,在语言本身总是难免简化、通约、省
略、粗糙、遗漏、片面以及独断的情况下,来说明一个秋天的景色,一个人物的
脾气,一种观念的要点,或者一种社会的体制。在这里,严格地说,投照必有暗
影,揭示只能是定向的,总是意味着必要亦即良性的遮蔽。或者说,或多或少的
遮蔽恰恰是定向揭示的前提,是智慧和有效性的必要前提。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有所不言才能有所言,有所不思才能有所思。倘若我们不眼睁睁地无视有关茶杯
亚原子结构等其他一切可贵然而应该适时隐匿的知识,我们就无法说明茶杯是一
个圆家伙。极而言之,我们至少也要在某些“准独断”或“半独断”的思维共约
和语言共约之下,才能开口说任何一件事情,才能采取任何一个行动。
真理与谬误的差别,也许并不是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是虚无与独断的差别。
真理有点像某些公因数,是数项组合的产物,为多少有些独断的不同知识模型所
共享。在瓦解诸多独断的过程中对这种公因数小心地提取、汲取和呈现,恰恰是
虚无论可以参与其中助上一臂之力的事情,是虚无论可能的积极意义所在——假
如它希望自己也是一种严肃的思考成果,而不至于沦为轻薄的狂欢。
九十年代以来知识界的分流和分化,需要良性的多元互动,于是不可回避知
识公共性的问题,包括交流和沟通的语用规则问题。打倒一切,全面造反,宁可
错批三千也绝不相信一个,这些态度可以支持不正当的学术竞胜,营构某些人良
好的自我感觉,但对真正有意义的知识成长却没有多少帮助。在差异和交锋中建
立共约,在共约中又保持对差异的敏感和容忍,是人们走出思维困境时不可或缺
的协力和互助。这种共约当然意味着所涉语义只是暂时的、局部的、有条件的,
并不像传统独断论那样许诺终极和绝对。因此它支持对一切“预设”的反诘和查
究,但明白在必要的时候必须约定某些“预设”而存之不问;它赞同对“本质”
和“普遍”的扬弃,但明白需要经常约定一些临时的“本质”和“普遍”,以利
局部的知识建制化从而使思维可以轻装上阵运行便捷;它当然也赞同对“客观真
实”的怀疑,但并不愿意天真浪漫地时时取消这一即便是假定的认识彼岸——因
为一旦如果没有这一彼岸,一旦没有这一极限的导引,认识就失去了最为重要的
公共价值标尺,也不再会有任何意义。这一共约的态度是自疑的,却在自疑之中
有前行的果决。这种共约的态度是果决的,但在果决之余绝不会有冒充终极和绝
对的自以为是和牛皮哄哄。可以看出,这里的共约不仅仅是一种语用的规则和策
略,本身也就差不多是一个哲学话题。它体现着知识者的这样一种态度,既不把
独断论的“有”也不把虚无论的“无”制作成神话。与此相反,它愿意方便多门,
博采众家,在各种符号系统那里寻找超符号亦即超主义的真理体认,其实际操作
和具体形迹,是在随时可以投下怀疑和批判的射区里,却勇于在一个个有限条件
下及时确立知识的圣殿。套用一句过去时代里的俗话来说,这叫做在战略上要敢
于虚无,在战术上要敢于独断。
/* 64 */第三部分公因数、临时建筑以及兔子(2 )
现代知识既是废墟也是圣殿,更准确地说,是一些随时需要搭建也随时需要
拆除的临时建筑。知识之间的交流,是各种临时知识建制之间一种心向真理的智
慧对接,当然就是一场需要小心进行的心智操作,离不开知识者们的相互尊重和
相互会心,离不开必要的理解力和学术道德。可惜的是,现代知识生产的商品化
和实利化,正在进一步侵蚀着这种公共秩序的心理基础。我们仍然热爱着真理,
但常常只爱自己的真理,无法爱上他人发现的真理。专业于国学的人可以嘲笑西
学家不知中国,专业于西学的人可以挑剔国学家不懂西方;碰到人文学者可以指
责他不懂经济,碰到经济学家则忍不住地要狠狠侃他一通海德格尔和尼采。你说
东我就偏要同你说西,其结果当然是双双宣布大胜。“完全无知”、“可笑至极”
一类口气大得很的恶语在论争中随时信手拈来;学理上倘没法接火便信口指责对
方的“官方背景”或者“完全照抄”、“自我炒作”,做场外的恐怖性打杀,抢
先给自己筑建道德优势。在这样一些“三岔口”式的扑空和虚打之下,在这样一
些左右逢源和百战百胜之下,知识还重要吗?不,知识所有者的利益,倒成了语
言高产中最隐秘的原型语言,成了文本繁荣中最隐秘的原型文本。
真理被虚无之时,就是真理最容易变成实利之日。现代的话语的游戏化和话
语的权利化,分别引领着虚和实的两个方向,但这两条路线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内
在的联系,有着共同的社会背景。现代传媒输送着太多的学术符号,现代教育培
育着几乎过剩的学术从业者,因此我们选择某个学术立场,可能是出于兴趣和良
知,出于人生体验和社会使命的推动,但在很多情况下,也可能仅仅是取决于知
识生产的供求格局和商场行情,甚至是取决于符号游戏中一次次“学术旅行”或
者“学术洗牌”。一个最烦传统的人可能攻了个古典文学学位,一个最愿意做流
氓的人却入了法学专业,一个性格最为独断专权的人却可能碰巧写下了一篇关于
民主和自由的论文。这样做是要顺应潮流,还是要投机冷门,并不要紧。要紧的
是话语一旦出自我口,就很容易被言者誓死捍卫。它们本身不再仅仅是游戏,而
关涉到面子、聘书、职称、地位、知名度、社会关系、知识市场的份额、出国访
问机会、在政权或者商业机构的座席——这些好东西已经供不应求。在这种情况
下,如果说权利可以产生话语,那么现代社会中的话语也正在产生权利,产生着
权利持有和权利扩张的火热要求。在这种情况下,真理将越来越少,而我的真理
会越来越多。真理不再能激起愚人才有的肃然起敬,而正在进入同时实利化和虚
无化的过程——任何知识都可以被轻易地消解,除非它打上了我的产权印记,据
此可以从事利益的兑换。
即使到了这一步,即使我们都变得这样没出息,这样的狂欢其实仍然无法宣
告知识公共性的废弃。虚无之道毕竟没有统统市井化,毕竟还有很多人明白,知
识的四分五裂和千差万别,不过是知识公共性进一步逼近精微和严密之处的自然
发现,包括人们的公共性困惑与茫然,也恰恰是人们对真理终于有了更多公共性
理解的证明之一。道理很简单,若无其同,焉得其异。一群互相看不见(缺乏共
同视界)的人也不可能确定他们容颜的差别,一群互相听不懂(缺乏共同语言)
的人也不可能明白他们的言说差别在哪里。当我们把差别越来越折腾清楚的时候,
不正是由于我们正在进一步沉陷于并且感受和利用着共同视界和共同语言么?一
个知识者不是鲁滨逊,不可没有学理资源的滋养(来自他者的知识兼容)也少不
了顽强的表达(通向他者的知识兼容)。即便是唇枪舌剑昏天黑地的论战,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