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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永别了武器-第7部分

小说: 永别了武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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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美国中尉由我来,”有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人家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种浓烈的气味,其中有化学药品味,也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卸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工作,一边讲话,叫中士级副官记录下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上多处肤伤。右膝和右脚有深伤。头皮炸伤(他用探针探了一下——痛吗?——啊唷,痛!)头盖可能有骨折。执勤时受伤。加上这一句,免得军法处说你是自伤,”他说。“来一口白兰地怎么样?你究竟怎么会碰上这一个的?你预备怎么啦?自杀?请打一针防破伤风的,两条腿都划上个十字记号。谢谢。我先把伤口弄弄干净,洗一洗,再用绷带包起来。你的血凝结得真好。”

填病历卡的副官抬起头来问:“伤的原因呢?”

上尉问我:“什么东西打中你的?”

我闭着眼睛回答:“一颗迫击炮弹。”

上尉一边在我伤口上动很疼痛的手术,割裂肌肉组织,一边问道:“你有把握吗?”我极力安静地躺着,虽则肉一被割,就感觉到胃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说:“大概是吧。”

上尉军医找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很感兴趣,说:“找到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啦。你同意的话,我想多找出一些,不过现在没必要。我把伤口都涂上药,然后——这样疼不疼?好,这比起将来的疼痛,可算不上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哪。给他倒杯白兰地来。一时的震惊叫疼痛暂时麻木下来;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要担心,只要伤口不感染,目前情形下很少会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好基督啊!”我说。

“那么白兰地别喝太多吧。倘若你的头骨骨折,可就要防止发炎。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我全身出汗。

“好基督啊!”我说。

“我看,你的头盖可真的骨折啦。我把你包起来,免得你的头东碰西撞。”

他开始包扎,他双手的动作很快,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交好运,法兰西万岁!”

“他是美国人,”另外一位上尉说。

“我以为你说过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得他。我总以为他是个法国人。”他喝了半大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伤的送上来。多拿些防破伤风的疫苗来。”上尉对我挥挥手。

① 威尔逊是美国当时的总统,这时美国尚未正式参战。



人家把我抬起来,我们出去时,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到了外边,中士副官跪在我的旁边。“贵姓?”他轻轻地问。“中名①?教名?军衔?籍贯?哪一级?哪一军团?”等等。“我很关心你头上的伤,中尉。希望你好过一点。我现在把你交给英国救护车。”

“我没什么,”我说。“非常感谢。”方才少校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觉得无关紧要了。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开到了,人家把我放在担架上,抬起担架,推进救护车。我旁边放有另外一张担架,那人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制的一般。他呼吸沉重极了。我上边那些吊圈上也搁了一些担架。那个高个子英国司机绕过来,朝里望。“我一定稳稳当当地开车,”他说。“希望你舒服。”我感觉到引擎启动了,感觉到他爬上了车子的前座,感觉到他拉开了刹车,扳上离合器杆,于是我们启程了。我躺着不动,任凭伤口的疼痛持续下去。

救护车在路上开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最后才开始迅速爬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滴下来。起初滴得又慢又匀称,随即潺潺流个不停。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住车,从车座后那个窗洞望进来。

“什么事?”

“我上边那张担架上的人在流血。”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抬出那张担架。”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从头顶上方的帆布上的什么地方流下来的。我竭力把身体往旁边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已经流进我衬衫里面,我觉得又暖又粘。我身子冷,腿又疼得那么厉害,难过得想呕吐。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的流血缓和下来,又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了,我听到并感觉到上边的帆布在动,原来那人比较舒服地安定下来了。

“他怎么啦?”英国人回过头来问。“我们快到山顶啦。”

“他大概死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很慢,仿佛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山路往上爬,车子里很寒冷,夜气森森。到了峰巅的救护站,有人抬出那张担架,另外抬了一张放进来,于是我们又赶路了。

① 中名:西方习俗,除了教名外,中间还有一个名字,纪念父母或亲戚朋友。
野战医院的病房里,有人告诉我说,当天下午有人要来探望我。那天天热,房间里有许多苍蝇。我的护理员把纸裁成纸条,绑在一根小棍子上,做成一把蝇帚,飕飕地赶着苍蝇。我看着那些苍蝇歇在天花板上。只要护理员一停止挥帚,打个瞌睡,苍蝇便往下飞扑,我先是张嘴把它们吹走,末了只好用双手遮住脸,也入睡了。那天很热,我一醒来,腿上发痒。我喊醒护理员,他在我的绷带上倒了些矿泉水。这样一来,弄得床又湿又凉。病房里醒着的人,东一个西一个攀谈起来。午后安安静静。早上,人家来挨个儿巡视病床,三名男护士和一个医生,把病人一个个抬到包扎室去换药,护士则利用这个机会铺床。每天上包扎室去换药,实在不愉快,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床上躺有病人,照样可以铺床。护理员泼了水后,我觉得躺在床上又凉又痛快,我正吩咐他给我脚底上什么地方抓抓痒的时候,有一位医生带来了雷那蒂。他匆匆跑过来,到床边弯下身来吻我。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手套。

“你好啊,乖乖?你觉得怎么样?我给你带来了这个——”那是一瓶科涅克白兰地。护理员端来一把椅子,他坐下了。“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受勋了。他们要保荐你得银质勋章,不过也许只弄得到铜的。”“为了什么?”

“因为你受了重伤。他们说,只要你能证明你曾做了什么英勇的事,银质勋章不成问题。不然,你只好拿铜的。你把经过的实在情形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英勇的事没有?”

“没有,”我说。“我被炸的时候,我们正在吃干酪。”

“别开玩笑。受伤的前后,你一定做过什么英勇的事。你仔细想想看。”

“我没有做什么。”

“你没背负过什么伤员吗?高迪尼说你背过好几个人,但是急救站上的少校军医说,这是不可能的。受勋申请书上得有他的签名。”“我没有背过什么人。我动都动不了啊。”

“这没有关系,”雷那蒂说。

他脱下手套。

“我想我们能替你弄到银质勋章的。你岂不是拒绝比人家先受治疗吗?”

“拒绝得并不十分坚决。”

“这没有关系。只要看你这样受了重伤。只要看你平日真勇敢,老是请求上第一线。况且这次进攻又很顺利。”

“他们顺利渡了河没有?”

“太顺利了。俘获的战俘差不多有一千名。公报上登载过。你没见过吗?”

“没有。”

“我捎一份来给你。这是一次顺利的奇袭。”

“各方面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大家都好极了。人人都夸赞你。把经过的情形切实告诉我。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搞到银质勋章。说啊。把一切都告诉我。”他歇一歇,想了一想。“也许你还可以得到一枚英国勋章。那儿有个英国人。我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推荐你。他总可以想个法子的。你吃了很多苦吧?喝杯酒。护理员,拿个开塞钻来。哦,你该看我怎样给人拿掉三公尺小肠,我的功夫比从前更精了。正是投稿给《刺血针》①的材料。你替我译成英文后我就寄去。我现在日日有进步。可怜的好乖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妈的,开塞钻怎么还没拿来?你是这样勇敢沉静,我忘记你在吃苦了。”他拿手套拍拍床沿。

“开塞钻拿来了,中尉长官,”护理员说。

“开酒瓶。拿个杯子来。喝这个,乖乖。你那可怜的头怎么样?我看过你的病历卡。你哪里有什么骨折。急救站那个少校根本就是个杀猪的。要是我来动手的话,担保你不吃苦头。我从来不叫任何人吃苦。这窍门我学会了。我天天学习,越来越顺手,功夫越来越精。原谅我说了这么多话,乖乖。我是因为看见你受了重伤,心中未免激动。喂,喝这个。酒是好的。花了我十五个里拉呢。一定不错。五颗星的。我从这里出去,就去找那英国人,他会给你弄枚英国勋章的。”

“人家可不会这么随便给的。”

“你在谦虚了。我找那位联络官去。由他去对付那个英国人。”“你见过巴克莱小姐没有?”

“我给你带来。我现在就去带她来。”

“别急,”我说。“先讲一些关于哥里察的情形。姐儿们怎么样?”“还有什么姐儿。两星期来始终没有调换过。我现在再也不去了。太丢人了。她们不是姑娘,简直是老战友了。”

“你真的不去了?”

“有时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来的。顺路歇一歇脚。她们都问候你。她们呆得这么长久,已经变成朋友,这件事太丢人啦。”

“也许姑娘们不愿意再上前线来了。”

“哪里的话。有的是姑娘。无非是行政管理太差罢了。人家把她们留在后方,让那些躲防空洞的玩个痛快。”

“可怜的雷那蒂,”我说。“孤零零一人作战,没有新来的姐儿。”雷那蒂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我想这对你没有害处,乖乖。你喝吧。”

我喝了科涅克白兰地,觉得一团火直往下冲。雷那蒂又倒了一杯。现在他安静一点了。他把酒杯擎得高高的。“向你的英勇挂彩致敬。预祝你得银质勋章。告诉我,乖乖,这样炎热的天气,你老是躺在这儿,你不冲动吗?”

“有时会的。”

“这样躺法,我简直不能想象。要我早就发疯了。”

“你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

“我希望你回来。现在没人半夜三更探险回来。没人可以开玩笑。没人可以借钞票。没有血肉兄弟,没有同房间的伴侣。你究竟为什么要受伤呢?”

“你可以找教士开玩笑呀。”

“那个教士。也不是我跟他开玩笑。是上尉。我倒喜欢他。假如非有教士不可,那个教士也就行了。他要来看你。正在大作准备呢。”“我喜欢他。”

“哦,我早就知道的。有时我想你们俩有点那个,好比阿内奥纳旅第一团的番号,紧紧挤在一起。①”“哼,活见鬼。”他站起身,戴上手套。

① 《刺血针》是英国著名的医科杂志。

① 也许暗指同性恋。



“哦,我真喜欢取笑你,乖乖。你尽管有什么教士,什么英国姑娘,骨子里你我还不是一式一样。”

“不,不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你其实是个意大利人。肚子里除了火和烟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你不过是假装做美国人罢了。你我是兄弟,彼此相爱。”“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规矩点,”我说。

“我设法把巴克莱小姐弄来吧。你还是跟她在一起,不要有我在一起的好。你比较纯洁一点,甜蜜一点。”

“哼,见你的鬼。”

“我把她弄来。你那位冷冰冰的美丽的女神,英国女神。我的天哪,男人碰上这种女人,除了对她叩头膜拜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英国女人还能派什么旁的用场呢?”

“你真是个愚昧无知而嘴巴龌龊的意大利佬。”

“是个什么?”

“是个愚昧无知的意大利鬼子。”

“鬼子。你才是冰冷冷的。。鬼子。”

“你愚昧无知。笨头笨脑。”我发觉他对这些字眼最受不了,因此便继续说下去。“没见识。没经验,因为没有经验而笨头笨脑。”“真的?我告诉你一点关于你们那些好女人的事吧。你们的那些女神。和一个一向贞节的姑娘或一个妇人搞起来只有一点不同。姑娘会痛。我只知道这一点。”他用手套拍打了一下床沿。“至于姑娘本身是否果真喜欢,你就无从知道啦。”

“别上火。”

“我并没有上火。我说这些话,乖乖,无非是为你着想。可以免掉你许多麻烦。”

“唯一不同点就在这儿?”

“是的。不过许许多多你这样的傻瓜还不晓得哩。”

“谢谢你开导我。”

“别拌嘴吧,乖乖。我太爱你了。但是你可别当傻瓜。”

“好吧。我一定学你的鬼聪明。”

“别上火,乖乖。笑一笑。喝一杯。我果真得走了。”

“你是个知心的老朋友。”

“现在你明白了。你我骨子里岂不就是一式一样的。我们是战友。接吻作别吧。”

“你感情太脆弱了。”

“不。我不过是比你感情丰富一点罢了。”

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逼近来。“再会。回头我再来看你。”他的气息远去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吻你。我把那英国姑娘给你弄来。再会,乖乖。

科涅克白兰地就在床底下。希望你早点复原。”

他走了。


薄暮时教士来了。医院里开过饭,并且已把碗盘收拾走了,我躺在床上,望着一排排的病床,望着窗外在晚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梢。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夜晚凉爽了一点。苍蝇现在歇在天花板上和吊在电线上的灯泡上。电灯只在夜间有人给送进来,或者有什么事要做时才开。薄暮以后病房里一片黑暗,而且一直黑暗下去,叫我觉得自己很年轻。仿佛当年做孩子时,早早吃了晚饭就上床睡觉。护理员从病床间走来,走到床前停住了脚。有人跟着他来。原来是教士。他站在那儿,小小的个子,黄褐色的脸,怪不好意思的。

“你好?”他问。他把手里的几包东西放在床边地板上。

“好,神父。”

他就在当天下午给雷那蒂端来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不好意思地望着窗外。我注意到他的脸,显然很疲乏。

“我只能呆一会儿,”他说。“时候不早啦。”

“还不算晚。饭堂里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我还是人家的大笑柄,”他的声调也显得疲乏。“感谢天主,大家都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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