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2-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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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娥在灶门口伺候着一只小风炉;砂罐里头是为爸爸熬制的中药;是老祖母求来的方子;专门治愈筋断骨折的大伤。她拿一把小蒲扇细细地扇着风炉里的火;外头的喧笑令她满面绯红;却一声也不作;在潘清波和他的朋友们面前;玉娥依然保存着一个新嫁娘的娇矜。
每天都有晴好的太阳;爸爸可从床上下来;挪到屋檐下的阳光地里;盖上棉被躺在藤椅上。他整个人都瘦了;面上和身架皆骨头支棱。肤色倒白皙了些;双目黑亮沉郁;温柔地、久久地注视着门前的长河;水上结着一层薄冰。田野里生着青绒绒的麦垄。他对兄弟俩说:“你们的爸爸不会成残废人了!我感觉到身上的骨头正在长拢。过了年;我肯定就能走路了。”
大年初一早上;爸爸给霄霄和乔乔赏了一个红纸包的压岁钱。妈妈和祖母;也各有一份。老的小的;接过压岁钱时的喜悦表情;令爸爸生出无言的欣慰。正月里的头几个日子;家里都有朋友们来喝酒;妈妈在厨房里切卤菜;煎鱼;温酒;做火锅。兄弟俩放了心;便又心安理得地欢活起来;和台上的伙伴们聚集在一起;带着烟花、火鞭、万花筒、冲天炮;去远远的田野上放爆竹;放野火烧荒;烤红薯和玉米;从家里偷出来的腊香肠;野鸭和米糍粑汇合;伙伴们聚餐。夜晚在荒沟里点燃的野火;红焰腾腾的;烧红了半个黑夜。孩子和家养的黄狗成群结队地在台上出出人人;气势扬扬;呈天不管地不收之态。
过完了元宵。天上下起了蒙蒙的雾雪;气温反倒比腊月里冷了。打工的人们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背着一床棉被出门去了。爸爸坐在屋檐下;和他们一个个地打招呼。男人们问道:“黑狗;你不出门了吗?”
爸爸轻松地说:“不打算出门了;我打算就在家里种地。”他招呼他们进来坐一会儿;再赶路也不迟。
那些人就放缓了步子;他们将行李搁在窗户底下;拿椅子坐在屋檐下。
“黑狗;其实谁他娘的想出门呢?谁不想在家里守着田亩老小;舒舒心心过日子?在家里终归没人欺负你把你不当人罢?可是;出门到外面打工终归是条养家的路。”
“种地真是种伤心了;棉花也贱;稻谷也贱;辛辛苦苦地耕地薅草。倒搭上肥料农药;日他娘到头来一样都变不出钱来。在城市里哪怕捡荒货捡垃圾;都比家里种十亩地强。”
爸爸陪着他们叹气:“是啊;谁说不是这回事呢?出门在外没一天不受气受累的;就仿佛乡下人都不是娘养下来的。”。然而;他说:“可田里的地总是要有人来种的。再说;我出门也真是伤心了。再不出门了。”
他的朋友们就嘲讽道:“等着吧;你种一年地;倒莫名其妙欠他娘的一身的款项。都是驴打滚的利息。”
黑狗笑一笑;叹口气;双方都沉默着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抽着烟;望着长河里破冰的绿波荡漾的春水;田野的油菜花开成了黄灿灿的无涯的花海。一只船从远方突突突地驶来了;上头已经坐了许多出门的民工;爸爸的朋友们赶紧招手;招呼船泊到木粜边。他们背起了行李;紧一紧裤腰带;往河畔走;回头又对潘清波挥挥手;道:“黑狗!你留在村里;我们在外头到底还安心些。从开春起;我们的女人就都归你照看了。田亩也都归你耕啦!我们到年底再回来接管。”
黑狗听了;畅快地笑起来;大方地应承道:“你们安心走吧;走吧!田亩;女人;我样样都伺候得好好的。”
“要比狗日的四黑子伺候得好!别他娘的光调戏不耕地!”
黑狗的心里酸热酸热的;他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你们只管平平安安地发财去吧!”
陆陆续续几天间;台上人家就走了大部分;有些全家都出门去了;房子一把锁便锁上了。台上的鸡狗成群地在菜园里撒欢;飞上稻草垛;春雨里;那些无人踩踏的屋檐下台阶上;迅疾地衍生出一层绒绒的青苔。潘渡依然只剩下老人和上学的孩子;长河边的村庄;寂寥得连历惯风霜的老人们都觉出了荒凉。老祖母说;她这辈子从没看过台上人家会这般稀少;越来越少了。
然而;生活还在继续;惊蛰一到;土就动了;天空轰隆隆地响着春雷。二月里是神社日。原野上的土地庙;红布神龛上蒙着的一尊眼睛眯眯胡子老老的土地菩萨;一村的孩子都来给土地爷磕头了;乞得智慧和福气;也保佑潘渡今年的收成会风调雨顺。二月十九日;要拜观世音菩萨。锣鼓香火里;村庄渐渐地从离别的伤痛里缓了过来。春雨里有农夫披着蓑衣;赶着牛下田耕地去了。豌豆花开了;紫蒙蒙地镶在油菜花海里。劳作了一
个春节的妈妈;这回独自一人清清爽爽地乘船回下江娘家去了;她要去接外婆来家里住些日子。
爸爸在饭桌上对儿子说:“今年;我们家可能要种大约六七十亩地了。别人家扔下荒废了的地;爸爸都捡起来种。全部种黄麻和棉花。”
爸爸说:“我要骑着摩托车;去城里驮化肥回来。”他对霄霄和乔乔说:“你们两个就坐在前面。嘟嘟嘟——”
“我要买水彩笔;图画册。”霄霄文静地垂着眼皮说。
乔乔问道:“如果妈妈也想去呢?”
爸爸笑眯眯地:“就让她一个人在后面走着好了。”
夜晚;霄霄和乔乔骑在桑树的枝桠上。过年时热闹喧哗的潘渡;人家的灯火只亮起一小半。许多的房屋都黑黝黝地静立在台上。兄弟两个躺在树枝上;心里依然觉出一些凄清的凉意来。乔乔说:“霄霄;我一点都不想上学了;你呢?”
霄霄因为成绩好;在这一个问题上是很势利的。他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我觉得;学是一定要上的。不上学;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乔乔说:“我想在家里帮爸爸下地干活。我喜欢玩。”他兴奋地憧憬;天就该温暖起来了;在花海般的田野上;香暖的春风吹拂;绿茸茸的庄稼;水田埂下随便掏一个洞;就能捉到泥鳅。夜里提着马灯去捉青蛙;呱呱呱呱!不用上学;该多么自由!
乔乔说:“我打算养一棚鸭子;像念珠儿家一样。”
霄霄说:“可是你的鸭子会和她的鸭子搞混。一搞混的话;她就要骂你了。说不定要拿竹篙把你的鸭子拍个半死。”他一想起念珠儿来;就心有余悸地摇着脑袋:“我最怕那个烂嘴巴丫头了;她简直越来越会骂人了。”
乔乔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要紧;她要是骂我;我就骂她。”
霄霄很不屑地对弟弟说:“你怎么可能骂得赢她呢?
乔乔说:“慢慢就骂得赢了。”他扬扬拳头;说:“她很怕我打她的。”
霄霄听到这句话;出了一会儿神;半晌他才说:“总之;我和谁都不喜欢相骂;也不喜欢打架的。不管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心里终归觉得很难过的样子。我就想上学读书;将来考上大学。”
乔乔敏感地说:“可是;爸爸说大学都是在大城市里的。大城市里的人是很欺负人的;他们动不动就会打你。”
霄霄像一个胸怀抱负的人那样;宽容而温和地一笑:“不会的。上大学的人是最有用的人才。只有像爸爸这样进城打工的农民;才会被他们欺负。”
“那你要去哪儿上大学呢?那你岂不是要一直一直读书;十七八岁了还在读书?胡子都长长了还在读书?
“我将来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大学。然后;去很多很多很远的地方。”
乔乔钦佩地望着哥哥:“反正;我的成绩不如你;要是读书读到那么大;早就被老师打成瘪瘪的残废人了。我长大了也不会进城打工。我就一直住在潘渡。”他计划道;“我先养五只鸭子;满十岁了就养二十只;长大了;就养五百只。”
小兄弟俩还讨论了一个很是羞涩的问题。霄霄认为乔乔如果一生都留在台上;又和念珠儿一起玩;一起放鸭子的话;长大了;怕是只能娶念珠儿这么一个凶丫头当堂客了。乔乔的脸红红的;他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可是心里却已经做出了让步:真到了那个时候;希望念珠儿不要那么会骂人就好了。
这长河边絮语的一对小兄弟;没有人听见他们的说话;连念珠儿也不晓得她正在被隔壁家的小男孩打歪主意呢。村庄睡着了;长河睡着了;只有他们躺着的树枝上翠绿的叶苞;只有春风吹着漫野的油菜花的香;只有深蓝的天空上满天的繁星;眨巴着眼睛;闪烁着光芒;温柔无语地陪伴着他们。
2004…2…9黄昏
2005—3…18…F午
清华东路寓所
(责任编辑 徐则臣)
摘自:《人民文学》2005年12期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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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年底;刑警二陈这天下午摊开一张纸;把年内发生的命案一一罗列纸上。写完;他带着收获的心情数二数;有十一行。十一宗命案全部告破;一名案犯在逃;结案十起。命案破案率100%;结案率90。9091%。据二陈手头的情况;今年县局命案破案率在省内排名又是第二;再次被省城汇桥区撂在后头——也只有这两个局破案率连年100%;其他各区各县的局;只能在等而下之的阵营中排定名次。
二陈心有不甘的地方在于;省厅搞评比;破案率一样的情况下;要看破案宗数;如果宗数还一样;那就要看命案里死者的数量。这样一来;这小县城跟省城汇桥区一比明显吃亏。汇桥区每一年的命案都保持在十七宗以上。去年汇桥区和县局一样;命案全破;两案案犯在逃;但人家结案率高出几个百分点。这个下午;二陈旋动着手头的水芯笔;总想在A4纸上再多数出两行来;但那就叫做自欺欺人了。
第二天一早;接到个出警命令;去朗塔乡地质公园。二陈头一个反应是;死人了么?到地方后;一个副乡长前来接待。副乡长瘦高个;烟黄牙;一张揉皱的刀条脸。他一脸堆笑;和每个人握握手;嘴里说;同志们辛苦了;不急不急;先搞一餐饭。那餐饭吃的是辣子鸡;味道比老干妈牌的欠一点。
事情是这样……副乡长吐一字顿半天;眼看要进入正题;他又说尿憋;实在是不好意思。二陈看见副乡长走到堂门前;掏出家伙就搞事了。回来时副乡长用指甲剔弄着牙齿;牙缝中剔出约有二两菜屑。副乡长接着说;事情是这样……二陈好半天才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朗塔地质公园里新发现几处石林;正准备对外招商引资。头批有意向的投资商几天后会过来看看。但近来;老有人在石林里乱写乱画;破坏自然景观。副乡长上纲上线地说;现在;全县一盘棋;这是严重地丑化我县的对外形象啊。二陈听得几多烦躁;他说;叫人擦干净不就完了嘛。副乡长说;哪有那么简单;我们擦干净;第二天又写满了。怪就怪在;我们七八个人;蹲了它三天;根本撞不见那屌人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二陈心里有气;撇下吃鸡的一伙人;往对面山上高处爬去。副乡长问他干什么去;二陈回答;放水。副乡长在后面说;走那么远做什么;两眼一闭哪里都是厕所。
爬到山尖尖上;二陈手机里有两格信号;晃一晃机子;就变成三格。他把电话打给傅局;说;这事我干不了。你到路边找几个民工;来打扫卫生。傅局说;现在全县氢盘棋;事关我县对外的形象;你不要拿乡政府不当衙门;有本事你就把人抓住。二陈嘻皮笑脸地说;我没拿乡政府不当衙门;只是有时拿着鸡巴不当鸟。你不要激我;我混了这么多年还吃你一套烂激将法?傅局说;说千道万;把这事摆平了再回县局。二陈说;投资商不是半个月后才到嘛;我保证一个星期内把人抓着;但眼下还是先回去。一个星期后要是抓不着人;要杀要剐随你便。傅局说;你讲这种话都赖过几回账了;别仗着你家陈三萍;就以为我搞不了你。
晓得了;妹夫。二陈脸上浮出了笑意。
但当天下起了雪;朗塔地势高;车路封冻了。一行人被困在朗塔。电视没信号;二陈早早地睡了。被叫醒的时候;二陈看看表;才凌晨两点钟。接着;他看见了副乡长那张揉皱的老脸。副乡长身上换了军绿色的衣服;左边衣袖上别着一个红袖章。跟着进来的几个小伙子;基本上也是这样的装束。二陈疑惑地说;运动了?副乡长说;陈警察;我们今晚是不是突击搞一下?我估计那个家伙是在晚上出来作案;所以白天我们一直抓不着他。
二陈听见外面下起了沙雪;雪落的声音寥远一片;后劲十足;没几个小时怕是停不下来。二陈打着哈欠说;这鬼天气;那家伙还出来作案;就不要我劳神了;直接一个电话挂精神病院。副乡长说;陈警察;你这么讲就不对了;县里面很重视这事。二陈说;我也很重视这事;但眼下下那么大的雪;鬼都不愿出门的。副乡长端来一张板凳靠着火塘坐下了;扒开火灰露出没燃尽的焊炭。他说;老陈哪;今天你一直都没有问案情。
二陈晓得这一晚睡不好觉的;只有坐起来;披上衣服听案情。副乡长说;现在可以问案情了吧?二陈说;我晓得;不就是有个家伙在石林里面乱写乱画嘛。副乡长说;你还没有问他写的都是什么内容。二陈说;你说你说。副乡长说;有写的也有画的。写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种;比如说;毛主席爱朗塔人民;邓小平爱朗塔人民;黄必周爱广州;黄必周爱香港;黄必周爱米国。米国的米是那个米饭的米;不是美国的美……
黄必周是谁?小夏在旁边问。副乡长有些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黄必周就是敝人。二陈觉得自己也得发问;才不会让黄必周显得那么无聊。他问;那画的又是些什么东西?黄必周说;画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唉呀;我都不大好说;但为了工作需要;我又不得不说。——那人喜欢画鸡巴;画女人的那东西;恶心死了……
还有什么情况?二陈问;黄必周想了想;说;也就是这些情况。二陈说;那行;情况瞒基本了解了。老黄;你搞工作蛮负责的。黄必周说;好像还不够;你没问那人写的字有什么特征……二陈说;呃对;有什么特征?黄必周说;这人字写得不好;间或还有错别字;显然文化程度不高;像小孩写的字体。但是;字通常都写在小孩爬不到的地方;显然是个成年人干的。我分析;是成年人故意装着写小孩字;也可能是用左把子写出来的。
你分析得很对;可以调到我们局搞刑侦了。二陈表扬完了;又问;还有什么吗?
黄必周摇了摇头。二陈就说;今天我们暂时搞到这里;我再把你反映的情况分析分析;明天我们碰头再一起拿拿主意。你看这样行不行?黄必周不太情愿;嗫嚅着嘴;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好领着那帮年轻人走了。外面的雪光;显现出一种荧火映照似的暗白;任何事物呈现出虚幻般的影像。那一群人;很快在雪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