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精选-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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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征欤?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
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子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
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疏者易间,而亲者难
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侥幸复
用,唯怨之报。此其所以必胜也。
盖尝论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难,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恶草也,
不种而生,去之复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为最难。斥其一则
援之者众,尽其类则众之致怨也深。小人复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窃国。善
人为之扫地,世主为之屏息。譬断蛇不死,刺虎不毙,其伤人则愈多矣。齐
田氏、鲁季孙是已。齐、鲁之执事,莫非因、季之党也,历数君不忘其诛,
而卒之简公弑,昭、哀失国。小人之党,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汉党锢之狱,
唐白马之祸,忠义之士,斥死无余。君子之党,其易尽也如此。使世主知易
尽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惧,则不瘳矣。
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无若是之众也。凡才智之士,
锐尽功名而嗜于进取者,随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
必皆君子也。冉有从夫子则为门人之选,从季氏则为聚敛之臣。唐柳宗元、
刘禹锡使不陷叔文之党,其高才绝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其栾怀之得罪于
晋,其党皆出奔,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
曰:“彼栾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亦子之勇也。”
呜呼,宣子蚤从王鲋之言,岂独获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变哉!
愚以谓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恶而贷其余,使才者不失富贵,不才者
无所致憾,将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报乎!人之所以为盗者,衣食不足耳。
农夫市人,焉保其不为盗,而衣食既足,盗岂有不能返农夫市人也哉!故善
除盗者,开其衣食之门,使复其业。善除小人者,诱以富贵之道,使隳其党。
以力取威胜者,盖未尝不反为所噬也。
曹参之治齐曰:“慎无扰狱市。”狱市,奸女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几
于善治矣。奸固不可长,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无所容,君子岂久安之道哉!
牛、李之党遍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穷其类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
不旋踵而罹仇人之祸也。奸臣复炽,忠义益衰。以力取威胜者,果不可耶!
愚是以续欧阳子之说,而为君子小人之戒。
… 4…
隐公论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
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公而弑之。
苏子曰:盗以兵拟人,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途之人皆捕击之矣。
途之人与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已也。隐公之智,曾不若是途之人
也,哀哉!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尔,而长于桓。隐公
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
虽夷、齐何以尚兹?
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则优施来之。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
赵高来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
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虐,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以为世戒。君之为
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
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使斯闻高之言,即召
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
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
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
欤?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尝诣司马师,师有密疏,未屏也,如厕,还,
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
遂鸩之。王允之从王敦夜饮,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允之已醒,悉闻其
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
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以也夫!
吾读史得鲁隐公、晋克里、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
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览观焉。
… 5…
论商鞅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人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
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閷于大道,取以为史。吾
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
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18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
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
功,此司马迁之罪也。
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
之所败,是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敦本力穑之效,非
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
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
之言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
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
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
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
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
夫尧、舜、禹、汤,世主之父师也。谏臣弼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
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
所乐也。故为商鞅、桑弘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
者,专以天下适己而已。此世主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
世有食钟乳、乌啄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
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之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
死于服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
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
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 6…
始皇论
秦始皇时,赵高有罪,蒙毅按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
上怒,使北监蒙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会稽,并海走琅邪,少子胡亥、李斯、
蒙毅、赵高从,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及还,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
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
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振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
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
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
智。虽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之治天下,不恃智以
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
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二人
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
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高、恭、
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馀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
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
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
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
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
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
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
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
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
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
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复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
伪也哉?,周公曰: ‘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
身行之者,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
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
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术,立威于弃灰,刑其亲
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及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之不可测也。古者
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
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与
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
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
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
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 7…
策略 (一)
臣闻天下治乱,皆有常势。是以天下虽乱,而圣人以为无难者,其应之
有术也。水旱盗贼,人民流离,是安之而已也。乱臣割据,四分五裂,是伐
之而已也。权臣专制,擅作威福,是诛之而已也。四夷交侵,边鄙不宁,是
攘之而已也。凡此数者,其于害民蠹国,为不浅矣。然其所以为害者有状,
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
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
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离之祸,
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
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
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
今夫医之治病,切脉观色,听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
此热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他,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
而不乐,问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矣,其言语饮食,
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
望而惊也。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卤莽因循苟且之所能
去也。而天下之士,方且掇拾三代之遗文,补葺汉、唐之故事,以为区区之
论,可以济世,不已疏乎!
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尝观西汉
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驰废,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劳,
而忘千载之患,是以日趣于亡而不自知也。夫君者,天也。仲尼赞《易》,
称天之德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由此观之,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
者,以其动而不息也。惟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而不乱,其光
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
知劫,则其块然者将腐坏而不能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苟天子一日赫然奋
其刚明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
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苟人主不先自断于中,群臣虽有伊吕稷契,无如之
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断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论所以为立之要云。
… 8…
策略 (四)
天子与执政之大臣,既已相得而无疑,可以尽其所怀,直己而行道,则
夫当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夫
治天下譬如治水。方其奔冲溃决,腾涌漂荡而不可禁止也,虽欲尽人力之所
至,以求杀其尺寸之势而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駾駾乎若不足以终日。
故夫善治水者,不惟有难杀之忧,而又有易衰之患,导之有方,决之有渐,
疏其故而纳其新,使不至于雍淤腐败而无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
而以为沼沚之可以无忧,是乌知舟楫灌溉之利哉?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
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励而不至于怠废,故其勇
者相吞,智者相贼,使天下不安其生。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
之士争利而无厌,是故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
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
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驰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