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人们 作者:[日]宫本百合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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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呆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虽然全村人都把他们当作笑料,但连作梦都没有想到关心他们。
善呆子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白痴孩子,除了每天吃豆腐,有时被野孩子们喂了马粪,有时又被人在乱蓬蓬的长发上给结上稻草,无可奈何地过着日子。
日子渐渐过去了,看来我那小小的愿望也逐渐能实现了。现在,我格外关心那个白痴孩子了。
我想尽法子,试着接近他。不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那莫名其妙的胆怯的心情却始终不让我在他身旁停留下来。我试了四五次,都中途退却了,到末了,终于在一个黄昏,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好像就要做出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的心在别别的跳。我望着那个尽管有人走近旁却连头也不回的孩子的脸,一面搜尽枯肠,寻找适当的话题。
我不知道怎样一个话题能引起孩子的兴趣,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好不容易才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但还没等说完这句话,我已经发现自己的失败。无论什么人,要是在他的眼和心什么也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他“你在干什么?”,这个人一定穷于回答。
我为自己的失败气恼着,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不一会儿,孩子慢腾腾地把脸转向我这边,于是他那眼珠异常突出、眼帘不易开阖的眼睛就正对着我的脸了。
我也正在望着他。我非常热心地观察着他。
我觉得,他的面孔逐渐凶恶起来了,最后“他的感觉”似乎慢慢移到我脸上来。
我不能忍耐了。我拔腿就拚命往家跑,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拚命洗脸,照镜子,然后才放下心。
最初的尝试失败了,这都怪我太爱幻想。以后,我又试了两三回,这样逐渐习惯跟他在一起了。
不过,我也只是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说一些话来试试他的注意力罢了,再也不能更往前发展一步。
好像我永远绕着他的身子打转转似的。
虽然我对善呆子的孩子是一筹莫展,其他的事情却逐渐向好的方向进展着。
脚底上长了疮的农夫给镇上的医生瞧好了。
那个箍桶匠的闺女,我经常派人给她送去牛奶和鲜鱼。
不消说,这是很无聊的,但每当看见治好脚的农夫在下地干活儿、或是甚助的孩子们穿上我送给他们的衣服的时候,我就衷心感到快乐。我好比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太兴奋了,晚上连党都不肯睡,还要走路,救济的对象越是增加,我就越兴高采烈。
实际上,这儿的物质竟是这么缺乏,徒然我用尽力量补助他们,看来也好像永远救济不过来。
我痛下决心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干下去。
可是,即使一分钱或一粒米,我也不能说是“自己的”东西。随便给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不得不一一地央求祖母。
我的计划越是进展,我央求祖母的次数也就越多,而这件事逐渐对我带来痛苦。
不过,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多么渴望着自己有无限的财富呀。我很想把这个村庄改变成一个非常完善的、至少不为衣食发愁的人们的集团,然后在那些不把穷人放在眼里的人们面前夸耀一番。
九
在种种新的经验使我兴奋和惊奇的那段时间里,那永远不知道停滞的时刻不断地准备了夏天的一切。
阳光显得增加热度,积在路上的白色的尘土也越来越厚,每逢刮风就刮起阵阵灰色的涡旋。
烧麦积的烟子升往清丽的蓝天,地里到处瞧见被掷进熊熊火焰里的麦积捆子和许多张被火焰照红了的脸孔。
孩子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前面的池塘里洗澡,在晒满强烈的阳光的水面出没他们晒黑了的四肢;叭嘎、叭嘎溅水的响声和尖锐的叫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森林加深了绿色,群山鲜明,农民喜爱的闪电从变化多端的云间穿在群山之间。(农民们传说闪电多是丰年的征象。)于是,我家四周的庄稼地迎接美丽的成熟期。
所有的庄稼几乎全都成熟了。
在从我的书斋瞧得见的地里,豆子、玉米、胡麻、瓜和其他一切庄稼都熟了,游云在银色眩眼的养麦花上时而淡时而浓地投射着影子流过去。
在果树园里,杏子、无花果等水果也都熟了,旁边的斜坡地是一块南瓜地,红而大的美丽的南瓜从大叶之下露出它们的脸,马铃薯也已经到了收获期。
一清早,两个佃户带着草袋、三叉锄和挑筐来到地里。
他们拔掉叶子已经萎枯了的茎蔓,用三叉锄锄起土来。
一个矮个儿独眼的男于把手里的锄头深深插进土去,慢慢往上翻着土。于是,面上包了一层潮湿新土的大小马铃薯就像跳舞一般滚到地面来。
随着马铃薯,连那些小小的蚂蚁也出其不意地给挖到地上来了,它们狼狈子,很滑稽地爬到农夫们的紧身裤上;有的倒着身子跳进软土里。
我也打着赤脚,撩起衣服,一心挖着马铃薯。
那一天小风吹得令人舒眼,我兴高采烈地在地里干活儿。
我把一个个的土块放在手心里揉揉,把揉出来的马铃薯一个个地丢进挑筐里去;不一会儿,不知是为什么我把一个非常可怕的东酉揉在手心里。
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在我用力一揉的当儿,没想到土块就毫无耐力地给压碎了,从里面挤出来软绵绵的、粘巴巴的东西,一个腐烂的马铃薯粘了我一手。
绿黄色的粘液发出使人恶心的臭气,我忍不住赶紧把手插进松土里去,想把那个讨厌的东西擦掉。
可是,因为手上原有的泥土被腐烂的粘液牢牢粘在手掌上,尽管拚命地擦却压根儿没擦下来。我神情沮丧,险些没有哭出来。这时有个农夫边笑边跑来,用一块木片像刮掉粘在碗边儿上的葛粉似地帮我刮掉手上的东西。
“不要紧,小姐。不至于伤你的命的。”
一看,原来我家的佣人和在旁边地里干活的佃户们都来了,正聚在一块儿笑我呢。
紧接着,其他一些庄稼也到了收获期,我们每天过着名符其实的农民生活
我们忙着把收割的庄稼分给佃户们,有的把它们格起来,有的把它们晒干,或是装在草袋里。
不过,在这些时光里还发生了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
有些小偷儿趁人不备钻进地里来偷庄稼。
不消说,这是每年都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不过这还是伤了大家的情绪。
虽然被偷的庄稼为数不多,但把自己曾经付出血汗、倾注爱情抚育了的东西白白被人拿走了,这对那些抚育的人来说是非常恼火的一件事。
我们整整花了一天功夫在小偷儿最感兴趣的南瓜上一一记下很大的记号。
那些肥壮的南瓜,红脸上用粗毛笔记上了“八”啦、“十一”啦等记号,横躺在地里,样子是相当好玩的。可是,这些尝试都归于失败,一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发现其中最大的瓜被偷走了。
对这件事,怒气最大的是女佣人,她们一看有人在地里走动,哪怕是不一会儿的工夫,都要大声吆喝,捡起小石头扔去。
老实的她们在坐着干活儿的时候都面朝地里守望着小偷儿。
因为这样,连我有时晚间出去散心一不小心站在地里,也曾挨过她们的大声叱责;“谁呀?揍你!”
有一天,那是白雾茫茫的一个早晨。
大概是四点钟左右吧。照例睡得很香的我,突然被祖母低微的、却是着急的声音叫醒了:“快起来!喂!快起来!”
我吃惊地爬了起来,睡眼朦胧、身子颠颠倒倒地打听祖母:“什么事?!啊,出了什么事?”
祖母不声不响地一手把我拉到遮雨板上的小玻璃窗跟前。
起初,我什么也没看见。但眼睛逐渐清楚了之后,透着被露水打湿了的玻璃,我看见有个人影在南瓜地里走动。
“呀!”
我把前额紧贴在玻璃上。那个人好像正在挑选偷盗的对象,身子时而伸直时而弯屈。
“快天明啦。瞧,多大胆。”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影一伸直不再弯屈,走到小径那边去了;手里抱着一个大而圆的东西。
窃瓜小偷儿往前走去,当他快从地里走出的时候,另一个人影迈着大步奔他走来。一目了然,那是祖母。
我怔住了。祖母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赶紧脱下睡衣。跑出去一看,啊,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呀!我当时的心情是不能用舌笔形容的;我不禁收住了脚步。
垂头站在红地白条纹西洋南瓜跟前的,原来是甚助!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多么悲哀呀,没有疑问,那是甚助。”
我怯生生地望着他的脸。他却是那么平心静气,这使我大吃一惊。
真的,他是那么满不在乎地站着。他只是把头往下垂着罢了。
他一声不响,翻着上眼皮,用轻蔑的目光望着祖母生气的脸。
我感到恐惧。他是那样地站着,而我们究竟想对他怎么办呢?
祖母和我都要对他说话,这一点是明白的。
可是,我马上发现我和祖母都自以为有莫大的权力,并且正在施用这种权力。
毫无疑问,我们是会说话的。像那些发现别人做了坏事的人要作的那样,带着安慰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责问着,有时还做出吓唬的样子。
然而,他已被我们撞见他不愿意被人看见的行为,这已经够他受的了。我们还要对他说什么呢?尽管罗里罗苏地重复了从古以来人人都说惯了的千篇一律的话,自己因而激动,但在彼此的心坎里究竟留下些什么呢?只不过是重演一出大家习惯了的戏,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吧。
我所采取的办法只有一个。我把正不知从哪说起才好,站着的祖母拉到自己名身旁,拚命对她央求说:
“请您什么都不要说,马上放他回去吧。这么作更好些。”
“可是……你!”
“不!这样更好。我知道这样更好,所以赶紧放他吧,快!”
看来祖母不太愿意,但终于听从了我的话。
“把它拿走吧。不过,决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了。”祖母只是对他这样说了。
甚助好像早知道会有这种结局似的,毫无感动地哈了一个腰,宛如自己花钱买来似地大模大样抱着他的南瓜,朝着还没有人影的马路扬长而去。
我陷人悲哀和恼怒交织成的难以形容的心情里。
可是,我却一方面怀着几分心安理得的心清,不住在心里反复着说:
“我可不能为一个南瓜把人叫作小偷儿啊。”
十
在此以前,我对甚助的家属作过的事,只不过是送些旧衣、少许的吃食和一些钱罢了。
那实在是很渺小的,是不值得一提的。
从第三者看来我作着的一切事情都很平凡,那是稍微有头脑的人应该想到和做到的,并不稀奇也不尊贵。
我也丝毫没有想到为自己一点点小惠得到额外的报答或感激。
不过,甚助的行为使我感到轻微的失望。我有点委屈。
但尽管如此,有一件事却使我感到安慰,也给了我力量,就是我第一次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自己。
我是爱生气的人。动不动就要冒火。正因为这样,近来我衷心希望能够不生气,始终不失去容忍豁达的心情。在家里的时候,要是弟弟作了损伤我感情的事,因为彼此不需要客气,所以很容易冒火。但这一次,我却能控制自己没有冒火,这是非常高兴的。
我马上从好的方面来看这个问题。我想从此根绝地里的小偷儿并不完全是空想。
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我无法不明白那还是“不能实现的想法”,所谓“小姐的梦想”。地里发生更多的偷窃案,被窃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了。不但如此,他们盗得更大胆了,新鲜的玉米被践踏在地上,一直平安无事的毛豆也被连根拔掉,慈始从离家较远的池塘里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个现象完全把我迷惑了。我暗暗祈求这件事能很快地解决,不要伤害任何人的感情。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采用怎样的办法。好像在黑暗中摸索不知放在哪里的火柴和蜡烛似的,不谙世故的我的心完全被恐惧摄生了①,我变得非常胆怯。
①谙:熟悉。
而且,每当被偷去一种庄稼时,我又不得不倾听祖母非常难过的样子喃喃自语的讽刺话:
“过去是没有的呀。啊啊,真的没有的呀。”
我可以断言自己没有作错。但一方面却不得不相信他们这种被勾引起来来偷东西的欲望决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么,究竟是谁不对呢?我是依从自己的良心作事的。他们也处在非偷不可的苦境里。彼此都是因为“不得不这样作”,所以才这样作的呀?他们是不得不采取他们那种办法,我也不得不采取我那种办法。有时我也这样想:给他们机会的是我,所以错误还是在我这一边。但仍然不敢马上下判断。我也不敢马上以“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啊”等等话来肯定错误在他们一边;就是说我仍然不明白谁是谁非。
这件事让我思索很多问题。我开始害怕了,想到有些人本着他们的所谓“明快的判断力”多么轻易地处理掉许许多多事件呀。我一方面又高兴自己眼前发生这么多问题,因为这样一来,我便逼得必须思索很多事了。我想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考虑所发生的一切问题。
这一个晚上,我又独自坐在自己的书斋里沉思。外面月光明净,我照烈熄了灯,从黑暗里眺望着仿佛另一个世界那么美丽的庄稼和群山。
过不一会儿,我听见从草地那边传来的轻微的响声。响声是带着节奏的,可能是什么脚步声;声响宛如草叶的沙沙声又轻又低,它越来越近了。
我终于猜到那是有人摸黑钻进来。
不过,我完全放了心。我发见钻进来的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这个孩子手持一根长竿像在光亮里浮游似地蹑手蹑脚侵入我的视界来。
在他要到达的方向立着一棵杏树,树枝上结满着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