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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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雄在惊叫之后连连说:“是秦钟,秦钟来了,秦钟来了……”
陈掌柜这时反而镇静觉醒了。
少东家听到老掌柜说:“是那逆子。”
陈掌柜大声说道:“你这时候敲门干什么,都什么时候啦?”
“你要不开门,我就不走。”
是阿雄开的门。阿雄开门的时候衣服已经全穿整齐了。
少东家进屋之后,从二进院的豆腐坊传来毛驴昂昂长鸣,毛驴正在拉磨子磨豆腐,入春以后挨着陈府的姥桥镇人春夜之梦常常被陈府的毛驴的长鸣惊醒。
陈掌柜拥被靠在床板上,刚刚点燃的洋油灯扑籁扑籁地闪跃。
“我已好多天没找你要银子了。”
“你这个混账东西,要银子也不能这时候要,你给我滚出去。”
陈掌柜说着便咳嗽开了。
阿雄连忙走过去,双手在陈掌柜的后背上轻捶着,然后阿雄拿一张草纸兜在陈掌柜嘴巴下,接着陈掌柜咳出来的浓痰。
阿雄把涸湿的草纸揉成一团扔在尿盆里。
陈掌柜喘着气对阿雄说:“昨晚酒喝多了。”
“干儿子的婚礼干爹喝多了也是应该的。”
陈掌柜望着阿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堂哥做干儿子吗?本来这是乱了辈分的事,他是你堂哥,而你是我……”陈掌柜怔了一下,然后望着站在门边的少东家,狠狠地说,“在我眼里,这个逆子早就不存在了。”
阿雄蓦然明白了陈掌柜坚持要让王士毅做他干儿子的用意了,阿雄既兴奋又忧虑,她声音颤颤地喊了一声:“掌柜的。”
少东家对阿雄和父亲之间交流着什么毫无兴致,他加重语气说:“你得拿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已等不及了。”
“你给我滚出去。”
“五十两银子,快拿来。”
陈掌柜训斥道:“昨晚你婚礼都不参加,我再三跟你说,你不听,昨晚还去赌了。你王哥的婚礼一生能有几次?啊?”
“你若不马上把银子拿来,我这就上县衙,现在天已亮了,我走到县衙正赶趟。”
“你去,你去。”
少东家返身要走的时候,阿雄叫住了他。阿雄从箱筐里拿出了一把银子递给少东家。
“这些银子你先拿去吧。”
少东家接过银子,说:
“算我借你的,掌柜的会替我如数还你的。”
“你快走,快走吧。”阿雄说。
少东家走了以后,阿雄掩好门,和衣靠在床上,搂着陈掌柜。
“我想找人灭了他,把他也推到井里算了,这个祸根不铲除,我没有出头之日。”
“虎毒不食子嘛,哪能这样。”
陈掌柜把阿雄的手挪开,掀开被子,赤着脚站在地上,抓挠着头说:
“可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悔不该当初没把他那一只腿打断,这是我平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把他那只腿打断就好了。”
阿雄也下了床,阿雄把鞋放在掌柜的脚边,让他趿上鞋。
陈掌柜趿上鞋之后,阿雄说: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要到县衙去一趟。”
五
春天里的梅娘总是容易烦躁焦虑,梅娘烦躁焦虑的时候神态很象一只发情期的花猫。枕冷衾寒之中梅娘感到了一种香残烛暗的凄然,昨晚那么热闹的婚礼给梅娘带来的只是触景伤怀的愁绪,梅娘思念着她的官人的时候有一种焦灼难耐的心情。梅娘在跟知县断了音讯的这些日子里总无数次走向香雾弥漫、淫声不绝的翠苑楼,走进留下梅娘无数刻骨铭心的记忆的西厢房。可是翠苑楼再淫乐,没有官人的影子,梅娘也感到索然无味。
春天的时候翠苑楼总是非常火爆,妓女应酬不过来,十八刀娘曾引诱过梅娘,十八刀娘说她如果愿意隔三岔五替她接一次客,她保证让谁也不知道,并且薪俸比别的妓女多一倍。
“当心我让知县大人抄了你翠苑楼。”梅娘说。
十八刀娘临危不惧地改变了话头,“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嘛,试试你对知县大人是否真心。若是你真想接客,我也不允许的,那样做我如何对得起对我思重如山的知县大人?”
可是现在,梅娘坐在梳妆台前一遍遍地往脸上扑着脂粉的时候,她于淫思荡想之中陡生一个可怕的欲念。
梅娘想去翠苑楼重操旧业。
梅娘觉得陈掌柜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对她何去何从并不是很在意的。梅娘在这个春天的早晨为自己当初跟知县偷情而吓得惊恐万状后悔不迭,梅娘觉得大可不必那般惊恐,即便让陈掌柜知道了,打发她去翠苑楼,这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接下来梅娘拿着沾粉布的手抖了起来,想到了她的“官人”的时候她的胡思乱想如受冻的野菜一样一下子僵住了。“官人”的远大前程如同她自己的远大前程一样令她欢欣鼓舞,激动不已。小小的知县只是“官人”仕途上的一个起点,“官人”说他还要做知府,做尚书,直至做宰相,辅佐天子治理泱泱大国。
梅娘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骇然,重操旧业的念头尽管使她燃烧,梅娘也强迫自己扼制住它,做对不起“官人”的事她会终身难以安宁。思前顾后,梅娘觉得还是不能让陈掌柜知道她和知县大人的事,阵掌柜知道了,外界就知道了,而堂堂知县和妓女有染,并且徇情枉法,这一秘闻一旦败露,她的“官人”也就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梅娘,大清早就在愣什么神?”
阿雄进来的时候,梅娘仍举着沾粉布一动不动。
梅娘不知为何见到阿雄吓了一跳。
沾粉布掉落在梳妆台上,粉子撒落得到处都是。梅娘扑了扑胸前的脂粉,“谁说我愣神啦?”
“昨晚在婚礼上我就看到你直愣神,梅娘是不是又有什么心事啦?”
“我这个活寡妇,能有什么心事?”
“少东家这几天赌红了眼,也没来陪陪你。”
“别胡扯。我要他陪我干什么。我一个人不是挺自在吗?”
阿雄觉得梅娘孤苦伶汀,只听她常提到娘家人,可陈府上下既未见过她娘家人,也不知她娘家究竟在何处。阿雄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恻隐之色,阿雄觉得自己整天独占着陈掌柜,让梅娘守活寡,实在有点霸道了,可是看到陈掌柜和梅娘在一起她又受不了。
阿雄知道自己从未嫉恨过梅娘,阿雄不明白陈掌柜很有限地跟梅娘在一起的时候她为何受不了,阿雄常常处于这种理不清的矛盾之中而难以澄明。
阿雄声音很低。“我现在要去一趟县衙。”阿雄说。
梅娘警然道:“去县衙干什么?”
“找一下知县大人。少东家没完没了地要挟讹诈掌柜的,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我想找知县大人商量个对策。”
梅娘说:“你不能找他。”
“为什么?”
“他说过他再也不跟人提起秦钟的事。你干万别找他。”
“我想跟知县大人说一下,这样万一少东家去县衙胡扯,知县大人也好心中有数,知道怎么打发他。让少东家这样讹下去反而不是好事,说不定哪天会引出大乱子来。”
梅娘沉吟不语。
阿雄看到梅娘神情很紧张。
阿雄简直不明白:为何一涉及秦钟的事梅娘总是比她还紧张惶恐,好象杀害秦钟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她。
“你在想什么?我说了,这事必须得跟知县大人通个气,少东家现在越来越不象话,还是让他去一趟县衙,让他碰一鼻子灰回来,他就再也不敢讹掌柜的了。他现在只有这把上方宝剑,我要把他这把宝剑斩断。”
“你跟知县大人怎么说呢?”
“就说实话吧。”
阿雄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阿雄返回来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要做对不起掌柜的事了。
阿雄说:“还要我传信吗?”
梅娘感激地睁着大眼,眉头紧蹙着,愣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不敢,知县大人要我不要再找他了。”
梅娘接着说:“你知道吗,他知县大人胆子比谁都小,他父亲是个名震一方的大学士,对他管教苛严无比。以我的身份,哪敢再牵连知县?”
阿雄走近梅娘,柔情地望着梅娘,阿雄觉得梅娘实在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阿雄用手在梅娘的脸上擦了擦,她看到梅娘脸上的粉抹得一点也不均匀。阿雄给抹均匀之后,拉起梅娘的手,说:
“好姐姐,别害怕,我还是给你传个信吧!你也是人,只要知县大人喜欢你就行,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
梅娘一下子抱住阿雄,饮泣道:“好妹妹,那就传个信吧,我今晚还在翠苑楼等他。”
末了,梅娘说:“好妹妹,一定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阿雄说:“你尽管放心。”
梅娘说:“我实在是太想我的‘官人’了。”
梅娘说这话时,浑身在发抖。
第七章
一
年轻的知县上吊自尽于自家庭院是在昨天傍晚时分,那时陈府的王士毅和豆儿举行的婚庆仪式刚拉开序幕。阿雄恍惚而又悸颤地离开门阑肃然的县衙往回走的时候,沿街都在传论着知县暴死的新闻。连结姥桥镇和县城的姥桥两边簇拥着各种作坊,是和县著名的手艺区,计有蜡烛坊、织袜坊、衣帽坊、香坊、表坊、染坊、蒸馍坊、银匠铺、竹匠铺,而罪恶的魔天元赌场的两层飞檐翘脊的袖木楼房就雄居于这些作坊之上。阿雄久久地位立于姥桥上,远峰如簇,澄河似练,桥下流淌的是蟋蟀河的支流。而这一切阿雄已无暇欣赏,阿雄得到这个恶噩惊惧万分,失去这个保护神,阿雄不寒而栗,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她不敢设想。阿雄之所以久留在姥桥上,是因为关于知县自尽的新闻如同桥下的河水一样哗哗不绝地灌进她的身际。
桥上一溜儿铺满了作坊区制作的各种物品和食品,摆摊的小贩们的饶舌使阿雄对发生在和县的这一重大事件略有了解。
小贩们五花八门的说法,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
一,知县身为举人,至今仍得不到擢升,由于仕途失意悒郁不展而死。
二,知县已由父亲报名参加京城的会试,知县担心考不取,于会试前夕悬树自尽。
三,知县患了不治之症。
四,知县死的蹊跷,前一天还在县衙处理事务,却莫名其妙地自尽了。
阿雄很奇怪怎么无一人说到知县由于染指桃色事件而死。阿雄跟知县有过几次接触,得到知县自尽的消息,阿雄首先想到的就是梅娘。胆小如鼠而又色星高照的知县之所以自尽,显然跟梅娘、还有秦钟案子有关。知县的死是由于他内心的怯懦和恐惧。阿雄的这一判断后来终于得到了证实。
阿雄回到陈府,豆儿跑到院子里拉住阿雄:
“上我屋里,我有事跟小姐说。”
“我找掌柜的有事,你先回屋吧。新娘子不过三天不兴往外跑的,还是回你的新房吧。”
“我还是你的丫环,我们当初说定了的,可不许小姐再找别的丫环,豆儿还要伺候小姐一辈子。”
“是的,是的,我不会再要别的人伺候我,你放心。回屋吧,我真的有事。”
正说着,梅娘从屋里走出来了,梅娘的焦急之状赫然可见,梅娘说:“阿雄,上我屋里,我现买的五香瓜子,是专门为你买的,上我屋里嗑吧。”
看到梅娘,阿雄的眼睛不住地跳动着,她平息了一下心情,推着豆儿说:
“回屋吧,别让新郎哥等急了。”
豆儿回屋前,满心哀怨地“哼”了一声。
进了梅娘的屋,梅娘便把瓜子盘端出来,殷勤而又慌乱地沏上茶,递给阿雄。
“好妹妹,信传到了吗?”
阿雄放下茶杯,一时不知如何跟梅娘说,阿雄拿了一粒瓜子放在嘴里,久久不嗑,恍惚而忧郁的眼睛更加恍惚忧郁。
梅娘拿上一把瓜子放在阿雄手里说:“嗑呀,挺香的。怎么啦?你干吗傻坐着?出什么事了吗?”
阿雄说:
“知县大人已经死了。”
阿雄说:
“上吊死的。”
阿雄说:
“昨天傍晚……”
梅娘似乎不知道阿雄说的什么,她依旧傻傻地张着嘴,问道:
“我是问信传到了没有?”
“他已经死了,上吊死的。你没听见吗?耳朵背了?”
梅娘嘻嘻地笑着说;“好妹妹,别再逗你姐了。快告诉我,信传到了没有?”
梅娘站起来,走到衣橱前,拿出一件鲜艳的衣服在身上比试着,“阿雄,你看漂亮吗?这是我新做的。我晚上就穿着它去。”
梅娘赫然变色是在看到阿雄眼里闪烁着泪水的时候,阿雄的泪自然不是为那位知县流的,阿雄的泪是为梅娘流的。
梅娘把衣服扔到床上,双膝跪在阿雄身边,梅娘这才感到自己的心如掉进深渊一样幽幽下沉。
梅娘听到自己在问:“你是说真的?”
“我们这儿离县城这么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和县城已经传开了。”
梅娘听到自己的心下沉时发生吱吜吱吜的奇怪的声响,梅娘说:
“阿雄,我的‘官人’真的自尽了?”
阿雄说:“你一定要克制自己,不要让掌柜的看出什么破绽。掌柜的根本不知道你和知县大人的事。听我话,一定要克制自己,好姐姐,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不是替知县难过,我是替你难过。”
梅娘的神情在阿雄看来就象是一位癫病病人,她的眼球往上翻,嘴角流着口水。
阿雄把梅娘扶上床,替她脱掉鞋,掖好被子。
“好姐姐,好好睡一下吧,千万不要大声哭,大声嚷嚷。”
阿雄听到梅娘捂着被子在哭。
阿雄隔着被子听到梅娘在说:
“是我害死了官人,是我害死了官人。”
而阿雄忧心如酲地想:这下没有指望了,少东家要讹掌柜的一辈子了。
阿雄继而想:其实,害死知县的是我。
二
王士毅在新婚燕尔其间,对豆儿逐步恢复了做新郎应有的温情,豆儿原本想向阿雄倾诉的怨恨委屈也就渐渐消失了。那一天阿雄问她找她有什么事,豆儿支支吾吾搪塞了一番,豆儿什么也没说。
“看你一惊一咋的。”
阿雄说了豆儿一句,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