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4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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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尚进东和那个骗子石大川弄的果仁厂散了摊子后,小顺的娘一直催着他,让他把小顺的户口给弄到城里去,好在城里找个工作。但城市户口哪里是说弄就能弄到的。现在户籍政策有了松动,省里尝试着办理地方城镇户口,派出所里分来几个名额,他这才给小顺弄来一个。他表哥的三轮摩托开过来时,小顺正站在门口的一棵无花果树底下,看着青绿的无花果,看着在无花果树上爬上爬下的蚂蚁,在想无花果为什么不开花,直接就能结出果子来?听见身后的摩托车响,小顺扭头一看是表哥,就把无花果的事扔开,站在那里看着表哥给摩托车熄了火。小顺和表哥打完了招呼,就过去摸着摩托车的兜子,问表哥:“三个轮子的摩托是不是比两个轮子的好开?”
表哥说三个轮子的最难开了,脾气大,爱偏偏,弄不好就翻给你看。表哥从车上跨下来,看了一眼小顺,才说:“顺,想不想买个城市户口?”
小顺笑了笑,疑惑地问:“城市户口也能买了?你不是说往城里弄个户口很难吗?”
表哥说:“城市户口是开始松动了,不过真正的城市户口还是不好弄。现在我给你弄的这种是地方城镇户口,户口本是蓝本的,户口只在咱们本省里承认。但是,可以通过劳动局招工参加工作。不同的就是不享受城里人的粮油福利,也就是吃喝的那些国家都不管。”
“那有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和城里人不一个待遇。”小顺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城里人手里拿着粮本。也没有多少人到粮站里买粮食吃了,现在市场上的米面,什么都比粮站里卖的便宜,粮站里卖的还都是隔年的陈米。说到家,到时候有工作干了,领了工资,还愁吃饭?我费了牛劲,才弄了这一个。”表哥逗着小顺说,“你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给别人了。”
“真要买的话,得花多少钱?”小顺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表哥说:“三千。你要是去城里上了班,一年多的工资就挣出来了。”
在城里待了一年,小顺逐渐觉出城里跟他在锦官城想象它的时候,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差距。没来城里生活的时候,偶尔地来一趟,觉得它哪里都好,高楼大厦,干净的马路,公园,电影院,广场,就算下雨天,地上也没有烂泥巴臭猪粪,也照样能去看电影。那时候想如果能留在城里,就是去淘厕所也愿意。但是真来了,就远远地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什么高楼大厦,什么公园,什么电影院,什么马路广场,这些都跟你没有屁大的关系。谁还能天天去逛大楼,逛公园,压马路,看电影?它们又不能当饭吃当钱花。你要去这些地方,就得往外掏钱。小顺在车间里干着活,搅动着调料,对城里的姑娘杜丽总结道:“在你们城里待着,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每天看的人多,听的各种嘈杂的声音多,累得人眼花耳朵疼。”
杜丽嘻嘻哈哈地说:“城里这么不好,你还花几千块钱买城里的户口,不是傻了。”
小顺的眼睛瞪着杜丽看了半天,认真地说:“早知道来了城里是这个模样,别说让我花钱买户口了,白给我也不要。说不上有一天,我就再把它弄回锦官城去。”
杜丽笑着说:“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城里再差,肯定也比你们锦官城好。你现在觉得它不好,一是你还没有混出个名堂来,没有身份感;二是你还没能完全适应它,彻底融进它的细节里去。如果你适应了,习惯了,就会觉得它好了。我说的好,是说在城里生活,吃喝拉撒睡什么都
方便。”
小顺说:“你说的可能对,也可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到城里的第二年夏天,小顺认识了丁珍珠。丁珍珠是杜丽的初中同学,杜丽叫她的名字叫得节约,一直叫她珠。开始小顺没弄明白,以为杜丽是在开玩笑叫人家“猪”。第二次见到丁珍珠,小顺才知道她的名字是珠宝的珠,而不是他家猪圈里养的那个猪。为此,小顺黑夜里躺在床上想起来就笑,好几次都笑得从床上爬了起来。
第二次看见丁珍珠,是杜丽过生日。杜丽邀请的都是同学,只有小顺是厂里的同事。锦官城的人不到六十岁都不过生日,他们认为人不到六十就过生日,地面上一热闹,就会提醒了阎王爷翻看生死簿,查出那些本来该死但还没死的人。尤其小孩,据说过生日会惊动了那些邪魔鬼祟,那些邪魔鬼祟一眼红活人的日子,就会前来缠身,弄不好就会损了孩子的阳寿。小顺自己从来没过回生日,又是第一次去看城里人怎么过生日,就有些受宠若惊,他看着杜丽,大方地说:“杜丽你想要什么礼物,说吧。”
杜丽说:“我想要的东西,你肯定买不来。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要买了。”
吃蛋糕的时候,杜丽站起来,说今天她是寿星老,大家都得听她的,她提议每个人给她表演一个节目,就是用不同的方式,给她唱生日歌。大家一听,都拍着巴掌说好。
最后轮到小顺,小顺拿捏了半天,说他从来没唱过生日歌,今天就用鸟叫声叫上一遍吧。说着就拿出了从鸟人那里学来的看家本领,学着百灵鸟婉转的声音,将生日快乐改编成了一段美妙的鸟鸣。
小顺学完了鸟叫,一桌子人死死地盯着小顺的嘴巴看了半天,说你不是真的带来了一只会唱歌的鸟,藏在衣服底下了吧?
“我是带了一只鸟,这只百灵鸟就在我的肚子里。”小顺诙谐地说。
丁珍珠兴奋地问:“你是怎么练会这招绝活的?这简直太神奇了,叫得比我爷爷养的真鸟还动听。我爷爷养了好几笼子百灵鸟,没有一笼子叫得这么婉转,迷人。”
小顺谦虚地说:“我这不算什么。我们锦官城的鸟人,那才是鸟国的国王,他一张嘴,就等于全世界的鸟都聚在一块来参加比赛了。”
“真会有这样奇异的人,能像那个懂鸟语的公冶长一样,会所有的鸟叫,并且比你叫得还动听?我真有点表示怀疑了。”丁珍珠摇着头说。
“当然是真的。特别是在墓地里,他学的那些鸟叫声,能把正在天上飞的鸟叫下来,落在树上和他对唱。不然的话,我们锦官城的大人孩子怎么都会叫他鸟人。”小顺说着鸟人,就开始激动起来。
丁珍珠笑着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能带着我去锦官城,见识见识那个鸟人吗?”
“当然能。”小顺感觉自己和鸟人都受到了怀疑,心里有点不愉快,他看着丁珍珠质疑的神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到锦官城的墓地里见了鸟人回来,丁珍珠就开始寻找各种借口,到方便面厂里找小顺,然后带着小顺到城外河边的树林子里学鸟叫给她听。小顺平时显得皮皮愣愣的,其实脸皮子薄得像蒜身上那层透明的膜皮子,单独和女孩子待在一起,就没话说了。加上丁珍珠又是个城里的女孩子,小顺就越发地翻不动舌头,一张嘴就把话说得语无伦次,说得丁珍珠老是笑。丁珍珠越笑,小顺就越紧张,只好在那里拼命地学鸟叫。把学会的那些鸟叫挖空心思地叫完了,小顺就局促不安地坐在树下,仰着头看遮天蔽日的绿树叶子,看穿过树叶子透进来的一丝一缕的阳光,想象着他是坐在锦官城的墓地里。
丁珍珠坐在一边,看着小顺紧张得大气不敢喘的样子,说你怎么好像是跟一只老虎待在一起?小顺掩饰地笑着,说我在想自己学的那些鸟叫声,怎么和鸟人叫出来的就是有些不一样呢。丁珍珠说当然不会一样,他都练了一辈子了,都叫成鸟人了,就说明他已经叫得炉火纯青了。你呢,才刚刚张开翅膀学飞呢。等你到了七老八十,肯定就叫成他那样了。
小顺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不是你说的这样。”
丁珍珠说:“那肯定就是因为爱情。你不是说,他在墓地里学鸟叫,是叫给墓里边那个他喜欢的女人听的吗?”
听到丁珍珠的嘴里冒出“爱情”两个字,小顺觉得脸上突然被人点了一堆火,烟火在上面蔓延着,火舌燎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想丁珍珠这次说的可能很对。小顺看着落在脚前的一缕阳光,说:“在锦官城,我最佩服的就是鸟人和我奶奶。”
丁珍珠还没弄清楚小顺这句话的意思,小顺已经又在那里学鸟叫了。
第17章
老邮差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头顶上垂着的柳丝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大门口,等着几个儿子回来。他从豆豆嘴里知道了尚进国离婚的事,知道是知道了,但他始终弄不明白这里头是什么意思。假离婚?既然是假离婚,为什么还要去离呢?一旦离了,不就是真的离了吗?离了就是真离了,却又说成是假戏。即便是假戏,做了就是假戏真做了。
他抖动着手,挨着个给三个儿子打电话。他要把儿子叫回来,弄清楚尚进国为什么要跟丹青弄假离婚。还有,现在离也离了,假也真了,后头的事情再怎么解决呢?他必须弄明白。
心里有事,他的手抖动的次数就愈加的频繁,不等他起身坐到凳子上,手马上又抖开了。为了手抖动起来时摸土方便,他索性从石凳子上挪下来,直接坐在了地面上。
柳树底下常年潮湿,地上长了几棵车前子,那些不大像花的花穗子直直愣愣地朝上冲着,好像举着一柄小巧的利剑,不知道它们想去刺穿什么。刮风时被风抽下来的几片柳树叶子,现在正形容枯黄地贴在潮湿的地面上,仿佛是一条条力不从心的小木船,在无边的水际里横遭了风浪,它们身不由己地在旋涡里打着转转,看的人提心吊胆,猜不出来它们什么时候就会沉没下去。老邮差看着它们,心里更加堵得慌,他觉得自己真是该钻进土里去安歇了,你看看手,连手都活得不耐烦了,一心地在发抖,只有摸到新鲜的泥土后才会安稳,这不是想钻进土里去是想干什么?
尚进国和丹青离婚的事,家里人在尚进东的授意下,一直都在隐瞒着老邮差。
开始的两次,尚进国回锦官城来没和丹青一起,也没带豆豆,老邮差心里就纳闷,问尚进国丹青和豆豆怎么好几次没跟着回来了。尚进国搪塞说:“豆豆读高二了,现在不歇星期天了,丹青在家里给她做饭,抽不出空来。”
老邮差说:“她三叔要让她到国外去念高中,说国外考大学省力,孩子不用那么累,你们怎么偏偏不让她去呢?”
“是丹青不放心,说她现在年纪小,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在外头容易学坏。”尚进国说。
上午,丹青带着豆豆回了锦官城。豆豆好久没回来了,老邮差就让小燕来多做了几个豆豆平常喜欢吃的菜。吃罢了午饭,收拾完桌子,小燕回了家,丹青说她也有点事,要去找尚进东,留下豆豆在家里陪爷爷说话。
走到门口了,丹青又退回来,嘱咐豆豆陪着爷爷,不许上街乱跑。老邮差最喜欢城里的这个孙女了,他瞅了一眼往外走的丹青,护着孙女说:“锦官城又不是城里头,车多人多,乱得什么似的,孩子出去不放心。这里还没乱到城里那个地步。都是读高中的大孩子了,你看你们,还像看管三岁小孩似的,就差给孩子头上戴个孙猴子那样的紧箍咒了。”
丹青站在门口木然地笑了笑,说:“我是想让豆豆多陪您说说话。这不是高中课程紧,孩子回来的次数少了嘛。”
豆豆每次回锦官城来,都会欢喜得像一只小麻雀,满院子里都是她唧唧喳喳的声音。但是这次,老邮差发现豆豆从进门就没开过几次口,一直在旁边闷闷地坐着看电视,就连吃饭的时候,她都吃得心不在焉,好像一点胃口都没有。丹青一走.老邮差就说豆豆:“你要是在屋里闷得慌,就到街上玩一会去。去你姑姑家走走也行,你们来前,你蔡雯姐打电话来,说她今天也歇班。”
豆豆摇了摇头,人依然坐在沙发里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电视。老邮差往豆豆跟前探着身子,递给她一个桃子,问道:“是不是来前和你妈生气了?怎么一直闷闷不乐的。给爷爷说说,你妈妈哪里不对了,爷爷去说她。”
老邮差探着身子等了半天,豆豆没说话,也没接他手里的桃子。再细瞅瞅,他看见豆豆的眼睛里竟然滚出了一串泪珠子,无声地在往下流淌着。老邮差不知道豆豆受了什么委屈,就看着豆豆脸上的泪珠子,笑着说:“看来豆豆真是受了委屈,你看眼泪都下来了。快给爷爷说说,是你爸委屈了你,还是你妈委屈了你,爷爷好给你讨回个公道来。”
豆豆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抬起头来看着老邮差说:“爷爷,我爸和我妈已经离婚了,您是不是还被他们蒙在鼓里欺骗着,不知道真相?”
老邮差心里一颤,手一抖,手里的桃子就掉到了地上。
尚进国前几次回来,他一直觉得儿子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打电话鬼鬼祟祟的,脸上的笑模样里藏着几寸厚的阴沉,一瞅就是心里掖了事。他追着问了几次,尚进国都摇着头说没有事。再问多了,就说他这段日子老是在外头跑来跑去地开会,可能是没睡好觉,没休息好,身体有点透支了。
尚进国前头自己回来的两次,丹青和豆豆没跟着回来,老邮差就疑神疑鬼地怀疑过,猜测是不是儿子家里出了什么大乱子。不看别的,单看看电视上演的那些电视剧吧,你就知道外面的世道有多乱了。这样的小姐,那样的情人,这样的诡计,那样的陷阱,这样的钱权,那样的交易,真是五迷三道,花样百出,这世上前所未有的诡诈,新鲜的手段,怪异的诱惑,排着队地冒了出来。人在市面上,就像站在一个眼花缭乱的轮子上,你一步踩不结实,就会摔下来,摔成个鼻青脸肿的大花脸。
后来,他前后左右地想了想儿子和丹青的为人,又觉得不会出那样的事端。只疑心儿子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处。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不论是谋官还是谋财,只要上了道,就没有个满足的时候。自从尚进国当上了那个副院长,他觉得儿子整个人都变了,原先脸上那一脸的笑,都被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