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4期-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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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排走,中间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夜,真是死冷死冷的,冷得人心脏都抽紧了。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偶尔走过两三个行人,都是低着头匆匆而过。阿美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夜里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走在一起,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应该说些话才显得随意点。阿美一直对他的经历满怀着好奇,忍了这么久,这时就问了出来。然而林雪原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那一段往事了,一想,就有被人强灌了一瓢粪水那样又屈辱又恶心的感觉,于是他皱着眉淡淡地告诉阿美,自己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牺牲品而已,在监狱里度过了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可谓大难不死了,想想,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不过,比起很多人来,已经算幸运了,总算活着嘛,总算摘掉了帽子嘛,唉,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去想它了。阿美还想问什么,又觉得问得太细就不像是同情而是猎奇了,再看林雪原的样子,也是不愿意多谈的,就到底打住了没问。
阿美一边快步地走着一边想,这林雪原是一个不让人讨厌的男人,他斯文,寡言,老成,知识分子的样子,不算随和,但也并不怪僻,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林呆子”。不过,这样的男人似乎不属于她那个生活圈子的。在他的面前,她觉得自己说话办事都有点拿捏的感觉,演戏的感觉,不是紧张,而是不惯。——真的,一点儿都不习惯的。这不惯不知是因为林雪原跟自己的陌生,还是因为她自己在心理上还没有做好接受其他男人的准备。她不断地问着自己:你真的能接受除老沈之外的其他男人吗?你真的愿意跟别的男人过下半辈子吗?你真的愿意给孩子们找一个后爸吗?这么一想,见面之前的那一点新鲜、好奇和向往就渐渐地冷了,人就犹豫起来,还有点莫名的烦躁了,说不出来的闷闷的烦心的感觉。然而林雪原这边却像意外收获似的,春潮暗涌着。他在想如何与阿美敲定进一步的关系,但他也是害羞的,矜持的,许多话说不出口,于是也只得沉默着。两人就这样各怀着心事,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工农街。一盏暗淡的路灯,在路口发着枯黄、寂寞的冷光。
林雪原知道再不好跟着阿美走了。他看着路灯下阿美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长长的倒影,使她的脸显得越发白净、动人,他有些不舍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阿美想了想说:“我们再约吧。”
林雪原伸出手来:“好,那么,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他握住阿美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冻得像冰块一样。他连忙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要多穿一点衣服啊。”
阿美不好意思地笑笑,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说了声再见,转身走了。
林雪原一直站在路边,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还站在原地。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脖子,朝着清冷的天空,吐出了一口白雾。为了这个刚见一面的女人,他已经忍了一个晚上没有抽烟了。
林雪原就住在文化局的大院里。文化局的干部本来就不多,住集体宿舍的就更少,单位没必要专门找房子,就把顶层的几间办公室改造、分割了一下,算是集体宿舍。林雪原就占了其中的一间。
那天晚上,和阿美道别后,林雪原的头脑里就像嗞嗞地点着了一盏雪亮的汽灯。人是兴奋得有些失常的。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后,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了,可是脑子却清醒得很,没有一点睡意。房间冷,脚冻得像铁疙瘩似的。林雪原用电炉烧了一壶开水,用热水泡了脚,灌了一只热水袋,盖上棉被,披件大衣,靠在床头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的心事。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一顶已经发黄的蚊帐,凌乱而潦草的。房子是老房子了,一面墙还塌落了不少的石灰粉,他就拿几张报纸给潦草地糊上了。房里的几件家具都是公家配的,全是办公式样的,侧面还留着白漆写的阿拉伯数字的编号。老式的三角木架上放着白色的洗脸盆,上面的横档儿上搭着两条陈旧的毛巾。一只电炉搁在地上,旁边放着两只铁皮暖水瓶。长桌靠墙放着,上面堆满了书籍和杂志。两只简易的木头书架也是塞得严严密密的,地上还堆着一摞报纸和几只装书的纸盒。一只双门的衣橱上油漆已经斑驳了,柜门也是合不严的,拿一小片硬纸板给顶在门框上。房间里没有一点住家的气息,就像一间战备期间临时启用的简易的指挥部,可是林雪原觉得这样的环境挺适合自己的心境的。干脆,简陋,清洁,没有一点拖泥带水、风花雪月的东西,散发着一袭清教徒般的高贵和清爽,让人觉得生活并不都是像一团泥、一卷麻的,有些人的生活就可以升在半空中,有那么些卓尔不群,又有那么些孤独和寒意。
林雪原掐灭了一个烟头,又点上一支烟。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岁月的涌动的潮汐已经退下,礁石一般粗粝的真相在他的生命里凸显出来。年轻时的抱负和激情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曾经是那么的巍峨,辉煌,精致,可现在都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生命平白地如展开的纸,已没有多少秘密可言。唉,唯一可安慰的,就是还活着吧,总算活着吧,活着就好。他觉得自己的翅膀是完全被折断了,再也飞不动了,可是腿却是比以前粗壮了好多,有力了好多的。他不再飞了,他要走,老老实实地走,跟着大家一起走,走一步还要看一步。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子。生活里、日子里的马克思主义比书本上、理论上的要深刻得多,也鲜活得多。如果说,这么多年的监狱生活,让他获得了什么收益的话,那就是,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理论,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他透彻地懂得了,奠基着马克思主义这个辉煌大厦的基石的,原来就是物质!它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物质决定意识,现实决定理想,生活决定观念,一切都必须从实际出发,从物质出发,从现实出发。到了这种时候,林雪原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才算有了一点真正的领悟了。经历了牢房的生死磨难,经历了家庭的破碎离散,心都打上了厚厚的老茧,理想主义的虚幻烟花,留下了一地拾掇不起的红色纸屑,看上去是那么的凄艳和破败。年少时的抱负,想起来就像是自己和自己开的一场荒唐的玩笑了。林雪原失去了翅膀,却豁然发现了大地的坚实。
就这样,林雪原从那个美丽温婉的女人阿美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往昔,又从自己的往昔回到了阿美身上。这个女人来得正是时候啊。自己正想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正想融进这熙熙攘攘的日子中的时候,她来了,带着这么一股浓郁的温暖的美好的气息来了。是的,他需要她,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把他带进踏踏实实的生活中来。从此以后,他不仅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灵魂,他也要细细地关照自己的身体。他要过一种与从前大大不同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女人是麻烦,可是这麻烦又是多么甜蜜的,可人的,柔软的,亲近的麻烦啊。这麻烦是可以把人融化、令人沉醉的麻烦啊。这麻烦是让人脚踏实地、心存美好的麻烦啊。想到阿美那种恬美安静又不失淳朴本分的样子,林雪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明显的变化。一个男人的变化。
真是久违了。
这次约会之后,阿美的一颗心定下来不少,反而不怎么考虑自己和林雪原的事了。也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觉得现在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交往下去,多少还有点突兀,心理上不那么容易接受的。但她也知道,林雪原的条件不错,对自己似乎还挺满意的,她也不想一口把人家回绝了,对这件事,她想来个“缓兵之计”,拖一拖,反正她不主动,如果人家林雪原主动了,那她再顺其自然地让事态慢慢地发展下去。这么一想,心里就豁
然了。
可是这淡季一直淡下去,把阿美急得要火烧眉毛了。赵书记年前送来的那笔补助也花去了不少,可是这饭还要继续吃,日子还要继续过,钱还要继续花吧?再去找他吗?就算他能再给自己批一点补助,可是这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啊!再说,他们之间有了那么点微妙的东西了,如果她真的去求他,是不是就有点拿自己的身体当诱饵,自轻自贱的意思呢?这些天,赵书记都没有上自己家来了,恐怕他这一向也挺忙的,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能主动找上门去的。这是个关系到脸面的事情。至少,她现在还没到那一步。
阿美去街上转了转。她看到街上又多了几家新近开张的个体服装店,都是不大的门脸,不过里面挂的衣服却是国营商场没有的时髦货。绣着花的羊毛衫,装饰着铜扣的弹力紧身裤,在这些个体小店里都能买到,价格也公道。阿美留心着这些信息,偷偷地计算着,对比着。她注意到街上很多时髦的小青年都爱在那几家小店里转来转去,讨价还价的。如果,如果自己也开一家这样的服装店,怎么样?门面可以就用自家的那间缝纫店,不过需要重新装修一下,进货还要一笔投入,到哪里进货也是个问题,工商、税务的手续又该怎么办?最怕的还是,如果破釜沉舟地开了张,来买的顾客并不多,入不敷出,钱都白白掉进了水里,这样的冒险该如何收场?但如果不开店,继续车她的衣服,一台缝纫机能养活一家人吗?阿美筹划来筹划去,心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在痒痒地爬,但刚一露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
恰巧孙志强又来帮她灌液化气了。她没什么事,就给他泡了一杯茶,端上一盘葵花子,留他坐下来嗑嗑瓜子聊聊天。自从孙志强在她的床上小睡了那么一次后,说不清楚为什么,两人在感情上就熟络多了,亲近多了,相互看着的眼神和举止神态都随意不少,真有点亲姐弟的感觉了。阿美说起想开服装店的事,请孙志强给她参谋参谋。不曾想,阿美一说,孙志强比她还起劲,他兴奋地鼓动着,说她早就应该开服装店了,好好干它个几年,也弄个“万元户”来当当。
“哎呀,我哪里能当‘万元户’呀?我只想能养活这一家三口就行了。”阿美嘴上这么说,心里倒被孙志强掀起了波浪来。
孙志强还是那么兴冲冲的劲头:“没事,没事,我先帮你探探门路。只要你下定决心开店,我们大家找找人,托托关系,这些事情保证都能解决的,我保证你能把这个店热热闹闹地开起张来的。”
“是吗?有这么容易吗?”阿美还在迟疑。
“你以为有多难啊?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你光想,就难,只要你愿意做,就没有什么难的,再说,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呢,你怕什么?”孙志强说这话时,带着一种绿林好汉般的爽快和豪情。
阿美看着他那英气勃发的脸,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不加掩饰的热情,心里翻滚着难以言表的感动。这男人就是跟女人不一样啊,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拿个主张出来啊。她带着欣赏的目光瞄了他几眼。见孙志强要走,她硬是拽着他的衣袖,把那盘还没吃完的瓜子都倒在他的口袋里,让他没事的时候嗑着玩儿,那神态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送自己的儿子去上幼儿园似的。孙志强拉扯不过她,只好笑着摇头。
等大英小英放学回家后,她却不想把这事说出来和她们商量。这两个孩子,早就捣鼓着让母亲开家服装店了。在她们看来,只要是新鲜变化的事情就是好,只要是赶潮流的事情就想跟,哪里还有什么风险承担和亏本倒闭的概念?阿美知道。她们的意见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煽动之说,不能听的。
吃过晚饭,阿美就来到对面的苏大姐家。她想听听苏大姐和武厂长的意见。苏大姐热心,武厂长见的世面广,让他们给出出主意一定不会错的。一进他们家,就见客厅里正坐着两个客人,迎面的方桌上放着两只捆好的大包裹,捆得严严密密,仔仔细细的,一看就是客人带来的礼物。武厂长和他们一起抽着烟,说着话,三支烟弄得家里像神仙洞似的,烟雾缭绕的。阿美赶紧告辞。
第三章 柳梢青
春站稳了脚跟。风软绵绵的,像一只迷糊的江南小调,在人们的耳边轻轻地摩擦着。一晃眼,小街的老树已经点染出一片柔媚的青葱来。粗粝的树皮,沧桑的树干,与那些娇嫩的绿叶,新鲜的嫩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人们久窒的心感到了一种雀跃般的欣喜。小街经历了一冬的洗练,经历了雨雪交加、乍暖还寒的反复,现在是稳当了,晴朗了。一切都在逐渐潮润的空气中,活起来,媚起来,热闹起来了。
行人不经意地打眼一望,蓦地发现,这条不起眼的小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多出了几张新面孔来:拐角处是一家温州人开的发廊,就取名“温州发廊”。发廊是个新鲜的名字,跟理发店相比,似乎多了点鲜活、时尚、尊贵的感觉。里面的装修自然也缤纷不少,整面墙的大镜子,镜子下一排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没有镜子的墙上就歪歪斜斜地贴着很多彩色的画报,都是日本歌星明星的大头照。发廊的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说话带江浙口音,长得都挺白净秀气的。发廊从早到晚都热闹着。一台四喇叭的收录机整天响着流行歌曲,一会儿是抒情的靡靡之音,一会儿是热烈的迪斯科舞曲。一些留长发、穿着尖领格子衬衫、大喇叭裤的时髦小青年没事也跑去坐坐,一边听歌,一边借机跟那些来剪头发的姑娘们搭讪。
往里走几步,是一家新开张的牛肉面馆,招牌上写着“正宗西北牛肉拉面”这几个正楷字,也是不大的门脸,但收拾得很干净。屋里摆着几张圆桌,都铺着统一的蓝白格子的塑料布,每张桌上都整齐地放着小罐的酱油、醋和辣椒酱,还有插着筷子的竹筒、牙签,清清爽爽的。屋里总是飘着一股奇异的牛肉的浓香,行人经过时,都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
拐一道弯,小街亮堂了一点,左手是个凹进去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