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4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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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尚大贵又是帮他娘烧火,又是帮他娘喂鸡。在他娘面前转了三天的圈子,才敢开口央求他娘,让他娘去托媒人,到小菊的家里去提亲。
他母亲心疼地看了儿子半天,才叹了口气说:“就咱们家这个底子,人家能答应吗?在你的婚事上,娘心里比你还急。”
嘴里是这么说,既然柳家的闺女也有意思,尚大贵的娘还是去街上的果子铺里赊了包甜果子,提着去了媒婆胡三娘家。胡三娘看了看大贵娘手里的那包甜果子,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家贫是贫寒了些,八九口子人挤在一间窝棚里,连间像样的屋都没有。不过,你家大贵那副身架子,倒是能赢人。那我就去给你说说,成不成的,就看你家大贵的造化了。”
尚大贵的娘站在榆树下的阴影里,极力讨好地说:“那就劳动三娘了。在咱锦官城,谁都知道三娘您的威望,您保的媒,还没听说有不成的。”
胡三娘往铜盆里舀了瓢水,探头照了照,然后伸手沾了水抿头发,手腕上的银镯子就叮叮当当地敲着铜盆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抿完了头发,胡三娘说:“你先别说恭维的话,回去等我的信吧。”
“那我就回去候三娘您的喜信了?”尚大贵的娘满脸上都堆着笑容。
从胡三娘门里诚惶诚恐地走出来,尚大贵的娘走在锦官城夏日的热风里,看着那些在街上溜达的猪、鸡、狗和人,还有那些在风里摇晃的树,盘算着柳家如果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该上哪里去弄钱给儿子娶亲。
回到家里,守着尚大贵和他爹说了胡三娘的意思,一家人就惴惴不安地等着胡三娘来回话。天还不黑,胡三娘来了,进门就骂柳家的老头子不长眼。尚大贵的娘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她忙迎上前去说:“辛苦三娘你了,是大贵还没修来这个福分。”
胡三娘撇撇嘴角,愤愤地说:“整个锦官城还没人驳过我的面子呢。那个老烧火棍子是把闺女当成押宝的骰子了,说他家里已经地无一垄了,不能再给闺女找个没有一指地的人家。你看着,我要是能叫他闺女找到个好人家,我就不是胡三娘。”
夜里下起了雨,尚大贵躺在窝棚里,回想着白天遇见柳家小菊的情景,觉得小菊的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撩得他的心到现在还想往外蹦。尚大贵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饼,想着走过庙门口的小菊,想着小菊脸上桃花一样的红颜色,耳朵忽然就听见窝棚门外的雨声大了一阵,一个人影影绰绰地推开窝棚的门钻了进来。
窝棚里除了尚大贵,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没有,连做饭的锅都是破的。尚大贵以为是进来避雨的过路人,就探了身子问:“谁?”
人影没应声,却摸索着到了尚大贵的脚头坐下了。尚大贵说我家里就这张床,你睡在地上吧,门后头还有个蓑衣。说完了,再细听来人的喘息,突然觉得像是个女的,尚大贵心里猛地就掠过了小菊的影子。他摸着黑瞪大着眼睛,瞅了半天,才爬起身子来抖着声音惊诧地问:“你,你是小菊?”
小菊坐在黑暗里,从嗓子眼里答应了一声。
果然是小菊。尚大贵鱼一样从床上跃了起来。
尚大贵做梦也没想到,小菊会偷偷地跑到他的窝棚里来找他。他又惊又喜,又有点惊惶失措。最后磕磕绊绊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外面这么黑的天,还下着雨,你是怎么摸索着走来的?”
小菊说:“我心里想着来见你,就不觉得路上黑,也顾不得下雨了。”
尚大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爹不愿意我们的亲事,你现在就是来了,我们又能怎么样?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手里变不出几亩地来给你爹。”
小菊不说话,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尚大贵听着小菊哭,愈加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菊,就只好坐在那里等着小菊哭完。
小菊哭够了,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在黑暗里看着尚大贵的眼睛说:“大贵,前年你叫胡三娘去提亲,不是俺不愿意,是俺爹不愿意。前些日子,俺爹给俺找了个比俺大二十岁的人,让俺去填房。俺爹说那个人家里有十几亩好地。昨天,那户人家已经来递了小柬子,说三天后就来传启。”
在锦官城,递小柬子是传启之前必须走的一个过场,定亲前的男女双方,要把各自的生辰八字拿到一块去,找个算命的先生给批一批,看两人的八字划着划不着。两个人的八字能划着,双方就定亲;要是划不着,犯什么忌讳,两家就不往下续了。
传启是对定亲的一种叫法,两家递了小柬子,算算八字能划着,男方就给女方买上衣料、胭脂粉、首饰,包在一块大红包袱里给女方送去,就算是定亲了。传启的时候,包袱里要包上两棵葱、一对艾、一管子香、一包盐、一包糖。这些东西依样用红纸裹了,象征着日后夫妻过日子能从从容容、恩恩爱爱、香香甜甜、有滋有味。
一经传启,两家的亲事就算是金科玉律地铁定了,女方至死也不能悔改,只等着男方什么时候选定了迎娶的日子,女方用花轿把人送了去。
尚大贵自然明白传启是什么意思。但是尚大贵生小菊爹的气,就坐在那里不吭声。
小菊见尚大贵不说话,不知道尚大贵是怎么想的。就说:“大贵,俺来找你讨主意呢,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我刚才说了,我手里又变不出几亩地来。我没有地,你爹就不会让你跟着我。”大贵耳朵里听着外边的雨声,故意冷冷地说。
小菊听完就哭了。她抽搭着说:“大贵,你别说这么绝情的话。你带着俺逃出锦官城吧,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是逃到外地要饭也行。”
尚大贵叹着气说:“逃走了你爹娘怎么办?”
小菊说:“俺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管他们,我就得去给人家填房。我不愿意。”
尚大贵想了想,说:“你下了决心了?”
小菊坚定地说:“下了决心了。”
尚大贵心里怦怦地跳着,牙齿打着战说:“那你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夜里就走。”
第二天,尚大贵还没起床,正躺在床上盘算着和小菊往哪里跑合适,媒婆胡三娘就到了他的窝棚里。胡三娘一进窝棚,就用手在脸前扇着风,说你这窝棚里的味,比猪圈里都难闻,可是你小子还就是有大富大贵的命,净被那桃花瓣一样的俊女子看上。
尚大贵以为夜里小菊来的事被她知道了,就慌慌地爬起来,给胡三娘磕了一个头说:“三娘,你可要积德行善。”
胡三娘笑着说:“你小子慌得什么神?三娘就是积德行善,给你保媒来了。你说你怎么就交了这富贵运了。”
尚大贵听胡三娘说完,才明白是老边家的三闺女榆叶看上了他。
不仅榆叶看上了尚大贵,榆叶的爹也相中了尚大贵。他托胡三娘来,就是想问问尚大贵愿不愿意到他家里入赘。只要尚大贵愿意入赘边家,能给他们养老送终,他就把手里三亩地的地契换到尚大贵的名下,永远归尚家,尚家在河滩里的祖坟,现在就可以迁到那块地里去。
胡三娘走后,尚大贵青着脸跑到了埋家人的河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坟墓。坐在那里看到下午,尚大贵就决心辜负那个要和他私奔的小菊,娶这个家里有田地的榆叶,好把他家里人的坟墓迁离河边,迁到他自己家的地里去。河边的这片坟地是在一片荒滩上,夏日里河里的水大了,坟墓就被淹在了水底下。锦官城只有像他尚大贵这样的穷光蛋,才会把家里人埋在那样会被水淹的地方。
一个月后,在尚大贵和榆叶成亲的头一天晚上,小菊跳井自尽了。
成亲的早上,尚大贵从窝棚里走出来,看见很多人往不远处的井边跑,吆喝着说有人跳井了。一听有人跳了井,尚大贵心里突然哆嗦了一下。尚大贵拉住从井边回来的一个人,问人家是谁跳井了。
那个人说:“谁?老柳家那个小菊呗。快出门子了,她倒好,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跳井死了。你去看看吧,那闺女死还穿着一身出门子的红衣裳。”
尚大贵晃晃悠悠地往井边跑,远远地看见井边围了一圈人,都在高声地议论着小菊为什么会跳井。尚大贵拨开人群,看见小菊静静地躺在地上,脸上的水顺着眼角的头发滴滴答答地滴到了地上,像是眼睛里不停地落下来的眼泪。小菊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裳,衣裳边上绣的那些花朵,湿湿地,润润地,鲜鲜艳艳地盛开着,好像还在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气。花瓣上那些透明的水珠子,仿佛是早晨滚动在花瓣上的露水珠,晶莹、透彻,又像是穿着它的人隐在花朵后头,在甜甜美美地对着尚大贵笑。
看着小菊红衣裳上那些美仑美奂的花朵,尚大贵一屁股就坐在了人群里。
媒婆胡三娘在井边找到尚大贵的时候,尚大贵还在傻傻地看着柳小菊衣服上盛开的花朵,茫然不知所措。那些花朵在尚大贵的眼睛里来回地摇晃着,和小菊眼睛里流出的那些水珠子一起,不停地在向他说着什么。他觉得自己也跳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
胡三娘上前拉住他的一只耳朵,把他拉出了人群,咬着他的耳朵说:“你这个不知道好和歹的王八蛋,你今天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现在你就一头给我扎进井里去,我来给你和小菊张罗阴婚;想活,就乖乖地跟我去边家拜堂成亲,以后在自家的田地里打着滚,体体面面地过富足的日子。”
尚大贵咬了咬牙,跑回窝棚边,跪在那里朝河里磕了三个响头。他记得母亲说过,天下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既然水是连在一起的,那么他朝着河水磕头,小菊在井里的灵魂就一定能够看得到。然后,尚大贵爬起来跟在胡三娘的后头,跌跌撞撞地拜堂去了。
第7章
锦官城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在尚进东的大东公司里上班,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树藤一样地依附着大东公司这棵大树生存,这其中包括养殖户、运输户,加工销售饲料的,用猪粪鸡粪为外地蔬菜种植基地提供有机肥的,给大东加工各种包装箱的;还包括周围加工鸡毛的、用碎肉和鸡肠子提取脂油的、磨猪骨粉的、帮着养殖户捉生猪的。除了这些,还有酒店、旅馆、小食摊、电影院、歌舞厅、美发美容店、足疗按摩室、连锁超市、服装店、杂货店、报刊亭、手机电脑店、各式各样的出租车,甚至修鞋的、卖福利彩票的,人人都喜欢在大东公司附近的繁华路段上租赁门头房,占据地盘。
尚进东坐在电脑前,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滑动着鼠标,浏览着公司上一季度的产品销售网络图。电脑里的锦官城就像一块磁力无限的磁铁,正在把一个又一个地域名称拉进他的网络图里。而每一个地域名的加入和扩张,都是他资本膨胀的一个细胞核。正是有了这些细胞核,有了这些细胞核的不断裂变、生长,再裂变、再生长,才有了大东公司羽翼丰满的今天。
每天走进办公室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网点图前,看着眼前不断变化扩大的地域图案,这是尚进东内心里最舒畅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会屈起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击出一些欢快的调子,表达着他极其愉快的心情。西安的厂子建起来后,整个西部的营销网络,将会以快速推进的方式铺开一张全新的网,这就如同他在沈阳的分厂迅速地覆盖了东北市场,南京的分厂迅速地占据了江南一样。现在,一切都与计划中的步骤是那么地吻合,整体操作中的每一步,都达到了比预期还要好的效果。有时候,尚进东坐在电脑面前,连自己都有些怀疑。大东怎么就成了肉制品行业内的一个代名词,成了行业发展的方向和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一根标杆呢。
现在,大东公司不仅仅是锦官城的龙头,是市里的龙头,在省里也占着响当当的分量。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哪一个都把大东公司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把尚进东当做宝贝一样地宠着。市里领导一致的态度是:凡是尚进东想办的事,所有的部门一律绿灯放行。
什么是天时地利人和?在尚进东这里,步入小城镇开发的锦官城现在拥有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是锦官城千载难逢的一个机遇一次转折。大东公司发展起来以前,尚进东心里想的真是怎么去干大一件事,让小素的父亲瞧瞧。但大东公司发展起来以后,尚进东的思想就跟着发生了质的蜕变,好像从一条毛毛虫,变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他想小素的爹算根什么葱,我要用自己的经济实力,带动锦官城一步一步地从农村演变为城镇,让锦官城的历史在我的影响下发生改变,我要把自己当做化学实验课上的一滴试剂,让锦官城在我手里彻底改变一下颜色。
十年前,大东公司刚有了规模,市里就安排尚进东担任了镇里的副镇长。从宣布他当副镇长的那一刻起,尚进东就计划好了他给锦官城改变颜色的步骤。
当副镇长的第一个月,尚进东就做出了一件让锦官城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拿出了五百万块钱,要在锦官城修一条长十里宽一百米的大道,样子完全按照城市街道的标准。
消息一传开,锦官城就像烧开了水,到处是烟雾腾腾的水汽。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怀疑,说尚进东是不是傻了,他得没白没黑地杀多少头猪,才能挣到五百万块钱。他能舍得用这些钱,给咱们铺条路走着玩?
大材在路口上听二先生讲大庙的传说,听完了,就伸着头问:“老邮差和你是儿女亲家,你肯定知道内幕,你说说,尚进东是不是杀猪杀了猪神,中了什么邪,要花五百万块钱修条马路。他把这五百万给咱锦官城的人分分,大家伙不是更记着他的好处。”
二先生瞥了眼大材,不屑地说:“你大材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就会算计别人。所以你腰里有了再多的钱,也想不到铺路修桥行善积德上去。”
大材嬉笑着说:“二先生,你别老翻旧账行不行?你再翻变天账,我可就不来听你说大庙里那些事了。除了我,没人来听你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