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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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花香凝轻轻地唤了一声,童宁宁意识到自己也泪眼噱咙了,她干笑了一下:“导师,您闭目休息一会儿吧。我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你阿爸阿妈都好吧? ”花香凝问。
“好啊,他们都蛮好的,常跟我讲起您呢。”
“回去以后,我要专程拜访他们。”花香凝的表情像是执行重要任务的军人一样的肃穆。
“是嘛。”童宁宁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们童家浜真是今非昔比,已经改为童家镇了。渔民们家家户户小洋楼,楼上楼下窗明几净,家具陈设洋味十足,很能跟欧洲民居媲美呢。他们都装有电视卫星接收器,手机传呼机,城里人有什么,他们就有什么的。要是进城去,小伙子们清一色的雅马哈大摩托,好威风的。”她从如数家珍般的滔滔不绝中获得的自豪感,令她兴奋不已。
花香凝脑海里定格的,只有那幅画面: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
的确,童家浜就像画家笔下的杰作,青山绿水,山水远近各不同,青石铺路,曲径通幽,洋楼庭院,现代典雅。只有那静静绽放的紫藤花,延续着往日的风景,也是久违的风景。花香凝牵着童宁宁的手走在小街上,眼里是往日的风景,久违的风景。现代的风景跟她不搭界的,她寻的不是现代的风景,而是那一抹残存的记忆。
“这就是花教授吧。”老远,童爸爸就伸出古铜色的双手迎过来。花香凝疾步迎过去:“您好,我是花香凝。”
“阿爸,我阿妈呢? ”童宁宁问。
“她呀,听说花教授要来,高兴得杀鸭宰鹅,烧鱼汤,炖排骨,再不晓得做什么好了。”童爸爸笑得朴实,笑得朴素,笑得真诚。
一走进童家小院,花香凝就冲着里边喊道:“童妈妈,花香凝给您添麻烦了。”惊得鸡鸭鹅比着叫唤,犹如欢迎客人的歌声。
童妈妈笑着迎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扯平衣服,手脚麻利可见一斑,她拉起花香凝的手连声说:“不麻烦,不麻烦。”她有颗牙齿脱落,说话有些跑风,头发近乎全白,但盘在脑后的发髻梳理得光光的,没有一丝乱发,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她搬来一把竹椅请花香凝坐下:“花教授常年辛苦,难得来家里的,我和他阿爸都好高兴。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烧些鱼汤,给花教授补补身子好了。”
花香凝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相互寒暄几句,她便直奔主题:“童妈妈,我晓得您是童家浜的老人,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的。我今天来想跟您打听个人,您看您晓得吧? ”
“宁宁她阿爸——”童妈妈冲着另一间屋叫了一声,她一脸朴素的笑容对花香凝说:“还是把他叫过来好了,他平日里总往渔市跑的,认识的人多,兴许他会晓得的。我不大出家门的,只晓得在家里烧饭,认识不了几个人。”
童爸爸应声过来,童宁宁紧跟着阿爸,就像一位可爱的公主,娇声娇气地腻在爸爸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
“童爸爸,我想跟您打听个人。”花香凝眉头紧蹙,悠然神往,唯恐遗漏掉某个细节:“三十三年前,有一位以摇橹为生的黄阿婆经常到童家浜来的,叫卖一些瓜果蔬菜,针线绣品。
她蛮漂亮也蛮干净的,会唱好多吴歌,像《十二月花》、《茶娘》、《小河弯弯》等等,她好像跟童家浜谁家有亲戚的,常将小木船靠在一边,她一个人到岸上来,夜里很晚才离开。第二天—早,人们又会听到她的吴歌声,又能听到她的叫卖声……“
童宁宁搞不懂导师为什么对这些陈年往事这么在心,她又看见了导师的满眼热泪。童妈妈若有所思,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年代:“是有这么个人的。当年,我还是个大姑娘,常买她的绣花线。”她看了一眼童爸爸,露出蛮甜蜜的笑容,又说:“在童家浜,我算是搞对象比较晚的,宁宁她阿爸追求我时,我刚刚从英国读书回来,周岁二十六,他虚岁二十二,表面上看,我们俩似乎不大般配的,但我们一见钟情,谁也离不开谁。一开始,我阿爸不讲话不表态,以示他的不满。阿妈倒是蛮开明的,说我是读洋书读多了,要浪漫就浪漫好了,只要我开开心心的,她没有意见。就这样,我和宁宁他阿爸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阿妈,花教授打听的是黄阿婆,又没有问你怎么跟阿爸搞对象的。”童宁宁又腻到妈妈身旁。
“我晓得的。”童妈妈说:“讲的就是黄阿婆嘛。那时,童家浜绣品最出色的当属郝家四姐妹,我常去跟她们学活儿。黄阿婆隔三差五的给她们送去绣花针线,她们关系好得像一家人,所以,只要能找到郝家四姐妹,就一定会晓得黄阿婆的。”
她的声音突然失去亮色:“年头这么久了,郝家四姐妹也早都离开了童家浜,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得到黄阿婆。”
“花教授。”童爸爸终于忍不住地问:“您着急找黄阿婆做什么? ”
“郝家四姐妹中的大姐就是我的奶娘,也是我家的绣娘。”
花香凝依然泪流不止:“三十三年前,我从家里偷跑出来,在童家浜生下一个女儿……亲眼看着奶娘将那个弱小的生命丢弃在黄阿婆的小木船上……后来,奶娘去世了……”
“您为什么把女儿丢掉? 您没有寻找过女儿吗? ”童宁宁问。
花香凝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童宁宁一脸的不满意:“导师,您或许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把女儿丢掉,但我可以断言,您心里一天也没有宁静过的。”
花香凝点了点头。
童爸爸忽然想起来了,有个弯腰驼背的,总是一个人颤颤巍巍地到渔市买鱼的黄阿婆,会不会就是花教授要找的人呢? 于是他说:“不敢肯定,但有必要去打听一下的。”
果真,已经风烛残年的黄阿婆,还真是当年那个会唱吴歌会摇橹叫卖的黄阿婆。时过境迁,黄阿婆好像什么都不大想得起来了,只是讲杭州的一个男人抱走了弃婴……后来……就不大清楚了。这条线索,还是让花香凝看到了曙光。
花香凝初步断定,苏杭就是她的亲生女儿。于是,她决定速返大河市。
大河市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灿烂多姿。此时,花香凝眼中的电视发射塔像是一位青春勃发的妙龄少女,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更像是苏杭的化身,融入了亲情,融入了渴望。童宁宁无心观夜景,默默地观察导师,只想读懂导师的心情,感应导师的心灵。
她们重新回到大河大酒店,所住的房间正对着电视台,站在窗口就能将电视台尽收眼底,尽收心底。当晚的《黄金时间》正在直播。花香凝坐立不安,一路上所下的决心就要付之行动,她却没有了主意。
“导师,”童宁宁试探着说:“我非常理解您此时此刻的心情。您看这样好吗,我先去电视台问一问苏杭的情况,如果与我们所掌握的基本吻合的话,您再去见她也不迟的。万一苏杭不是您要找的女儿,您和苏杭都会蛮尴尬的。您说是吧? ”
“不! ”花香凝咬了咬下嘴唇,又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说:“我有心灵感应,这个苏杭就是我的女儿,我一定要去见她的。
现在我之所以迈不动腿,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时不晓得应该如何开口。“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急火燎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一阵春风吹进窗口,风中裹挟着泥土的芳香,也裹挟着月季花的芳香,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涨红的脸颊像花儿一样的美丽,也像花儿一样的可人。童宁宁讲,导师现在的样子跟苏杭更像母女俩,是给人以信心的语气。花香凝仍在犹豫不决。
“要讲吧,的确蛮难为情的。”童宁宁说:“三十三年不曾谋面,突然冒出个妈妈,放在谁身上都会感到唐突,也会觉得蛮残酷的。不过,现实就是这样的,既然您想认女儿,就得勇敢地面对。话又讲回来,如果苏杭真是您女儿,母女俩能够相见相认,从今往后,残酷的东西就会被幸福取而代之的,人生的幸福,或许真的从此开始了呢。”鼓励的话还在讲,她也没有把握,不晓得能不能帮导师鼓起勇气。
花香凝站起来,走近电视机,仔仔细细地研究一番:“你看,苏杭的脸型,眼睛,鼻梁,都像我的,尤其是嘴巴,还有嘴角边的那颗黑痣,都与我的非常相似。只是我记不得了,她小时候有没有这颗痣。”
“导师,”童宁宁打断了导师的话:“您那叫美人痣。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报道,美人痣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天生出来的。还记得您自己的美人痣出现在什么时候吗? ”
“很小的时候好像就有的。不过……美人痣应该不会遗传吧。”花香凝对着镜子看了看,又说:“宁宁,你不也讲一看苏杭就像是我的女儿吗。”
“是啊,是讲过的。我讲的是像,又没有讲就是嘛。”童宁宁发觉这话又刺激了导师,就说:“苏杭是不是您的女儿,很快就会确定的。您也别太着急,干脆现在我就陪您就去见见苏杭好了。”
夜幕下,满院的月季花沐浴着春风春雨。
花香凝在一号演播大厅外的休息厅等候,她的心随着“正在直播”的时钟显示屏一个劲地狂跳。童宁宁握着导师的手,发觉手心里都是汗,便掏出纸巾帮她擦干。眼看《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就要结束,花香凝忽然提出要童宁宁回避一下,她说:“宁宁,今天这种场面还是我一个人面对好了,我独自酿就的苦酒,就让我独自品尝它的味道,你先回酒店去吧。”
童宁宁了解导师的个性,一旦她决定的事情,往往没有可以再商量的余地。她什么话也没讲,只是用眼神给导师以鼓励,给导师以信心。
童宁宁走了,花香凝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总也无法平静。休息厅一角的电视屏幕超大超宽,苏杭的形象更加生动真实,活灵活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泪水不由得顺着眼角淌下来:女儿,真的是你吗? 妈妈来看你了!
《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终于结束。有人将一号演播大厅大门拉开,可以看到里边的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花香凝征得值班人员同意,在靠近一号演播大厅最近的地方等待苏杭。
切换导演巴日丹的情绪不错,哼着曲子唱起草原牧歌。摄像师乔智换了一件蓝色的T 恤,鲜艳得扎眼,很容易使人想起大海蓝天的辽阔与深邃。他吹着口哨给巴日丹伴奏和声,一副声情并茂的样子。音响师王冲,美工冉东方,灯光师大老刘,还有制片小汤,统筹张强,一线记者伍子,都显得颇有兴趣,哼曲的,吆喝着问上哪里吃夜宵的,一声接一声的热闹。还是大老刘的嗓门高:“苏杭,你注意到了没有,今天的光布得特棒。我瞄了一眼播出效果,饱和度恰到好处,顶光、面光、侧逆光都简直舒服极了,你那张脸美丽得没办法用言语形容,真叫好看。”
“行了,大老刘。”音响师王冲习惯地弹了一下手指:“播出效果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功劳,别总是显摆自己多有能耐的,成不? ”
贺苏杭始终微笑着,收拾稿子,摘下耳麦:“谢谢诸位! 台里把主任奖励基金发下来了,我打算今晚破例,请大家集体吃夜宵。你们听好了,谁也不许请假的。”
“好哇! ”音响师王冲说:“苏杭请大家吃夜宵,哪有要请假的理由啊。”他将嗓门猛地往上一提:“弟兄们,动作快点,收工啦,跟主任一起吃夜宵去。”
“苏杭,你看。”巴日丹往一边指了指,说顾菡仿佛有心事。只见顾菡那身得体的淡黄色套服,紧裹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段,静静地倚在桌子边,大家的热闹,她似乎无动于衷,似乎身处另一种境界,不管这边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没多大关系似的。
“顾菡——”贺苏杭连叫两声,顾菡这才反应过来,问还有什么任务。巴日丹说让她一起吃夜宵,顾菡的表情有心事的,但还是愿意跟大家在一起。
一帮年轻人说着笑着唱着吆喝着,浩浩荡荡走出一号演播大厅,准备开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放松一下。
“苏杭——”花香凝的声音很谨慎,也很坚定。人们一下子将目光盯向花香凝,是审视的目光,是疑惑的目光,更是惊讶的目光。
“苏杭,她是谁呀? ”乔智小声问。
“嘿,苏杭,你发觉没有,你们俩长得像亲姐妹。”巴日丹说。
“您是叫我吗? ”贺苏杭冲着花香凝礼貌地问。
花香凝的笑容是制造出来的,是逼迫自己笑出来的,说话的声音也好像不是她的,是从遥远的地方拽过来的,她说:“对不起大家了,今天晚上,我想单独占用苏杭一会儿时间。
你们看可以吗? “
“可以的。苏杭有事,我们各回各家吧。”顾菡说。
“好吧,我一向讲话算数的,请大家吃夜宵改在明天晚上好了,还请大家多多包涵。”贺苏杭歉意地说,是招牌式的微笑。
同事们议论着走远了。
贺苏杭也觉得纳闷,眼前这个女人怎么跟自己这么相像呢?
花香凝心里明白,今天的话题绝非一两句话就能讲得清楚的,于是她说:“想必你等得很久了,到这么晚还没有吃东西。这样好了,我肚子也饿了,不妨找个地方我们边吃边聊。
你看可以吗? “
贺苏杭把花香凝带到帝都国贸的西餐厅,叫了两份法式快餐,面对面地坐下来。
花香凝借着柔和的灯光,讲述她撕心裂肺的故事,最终泣不成声。
说来也怪,贺苏杭一向心肠最软也最富有同情心,今天却搞不懂自己是什么心理,面对声称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女人,随她怎么哭诉,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劝慰的话。临了,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您要找的女儿。我有父亲贺青山母亲楚美娟,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我希望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说罢,她起身走了,头也不回,踩击地面时制造出来的噪声,像击鼓时擂起的重低音,一下一下地敲击心灵,是抑制宣泄的姿态。
望着苏杭离去的背影,花香凝的心欲裂欲碎欲焚,却欲哭无泪。
贺苏杭走出帝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