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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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你怎么吓,我都不怕。赵敬东要报复,也会报复那个真正害死他的人。你说过的,只要我坐到床板上,就说明我没害他。”
“那要看坐多长时间,坐得越久证明你越清白。”
屋子里静悄悄,好多小虫在灯下飞舞。我们不时地对视一眼,但更多的时间是在打量墙壁、瓦片和蜘蛛网。我说:“你敢让我熄灯吗?”
她摇了摇床板:“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我站起来,叭地把灯熄灭。屋子里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摇床板的声音越来越响。我说:“再过一阵子,你就会听到赵敬东的哭声。如果你听到哭声也不怕,说明他的死真和你没关系。”床板忽然不响了,一道黑影蹿出去,在门外喘息。我说:“心虚了吧。”
“反正我已经坐过床板了,已经证明我的清白了。”说完,她扬长而去。
我坐在黑暗里,回忆何彩霞说过的话,感觉脊背凉嗖嗖的,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屁股下的凳子开始颤抖、摇晃。要是我不去问赵敬东跟那只狗的事,要是我不告诉他别人连批斗的发言稿都写好了,他会喝农药吗?也许……还有那只狗,为什么偏偏要委托他看管?如果是委托陆小燕或者房子鱼,哪怕是厚起脸皮委托何彩霞,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呀。我越想脑袋越大,越想越害怕,忽地尖叫起来。
第二天上午,我路过河马馆,看见何彩霞在帮河马饲养员胡开会捞水池里的浮物。她一边捞一边大声说话,除了想让每一个路人听见之外,似乎还有用高分贝来漂白自己的嫌疑。
她说:“昨晚夜一试,就试出谁害死了赵敬东。”胡开会说:“是谁?”她说:“除了曾广贤那小毛孩还会有谁。他以为我做贼心虚,不敢坐赵敬东的床,没想到我不仅坐了,还在床板上闪了几十下。要不是我清清白白,打死也不敢坐到赵敬东的血迹上。”
这事被何彩霞放油,加盐,撒上味精,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动物园。胡开会和陆小燕他们在路上碰见我,还专门求证事情的真假,就连修草坪的哑巴也拦住我比画了半天。开始我怎么也不明白哑巴想说什么,后来他学狗爬,倒在地上装死,我才知道他也在关心赵敬东的事。你看看,你看看,连哑巴都管起闲事来了,还有谁不管闲事?整个动物园有上百来号职工,几乎每个人都向我打探:“赵敬东真是你害死的吗?”
那么烫手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历史的经验告诉我,除了闭嘴还是闭嘴,但没想到我的沉默激怒了何彩霞。一天下午,趁大家开会学习,何彩霞站起来问我:“曾广贤,那天晚上我们是不是去赵敬东的屋子里坐过?”众人扭过脸,把目光整齐地落到我肩头,我感觉到了一些重量,站起来,想溜出去。何彩霞一把扯住我的衣袖:“不说清楚,就拿你来批斗。”
我赶紧说:“坐了。”
“你是不是说只要我坐到赵敬东的床上,就说明他的死和我没关系?”
我点点头。
“别光点头,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我说过。”
“大声点。”
我大声地:“我说过!”
她松开手:“大家都听见了,赵敬东不是我害死的,今后谁要是再斜着眼睛看我,我就操谁的祖宗。”
我跑出会议室,对着门前的那棵树大声地:“如果不是你害死的,那你干吗害怕熄灯?”
会议室传出一阵哄笑。“你这个死野仔,想断胳膊缺腿呀……”何彩霞骂骂咧咧地追出来,抓起一块石头。我撒腿便跑,她举起石头追赶。
嗨!她那身材,要追上我还得请几个长跑教练。从此以后,我凡是看见她,总是扭头就跑。她呢,只要看见我,雷打不动地要追。这么折腾一阵,双方都有些疲倦,她那中年微胖的身体竟然有了点苗条样,这也许是她追赶我得到的惟一好处。有一次,她边追边喘大气,边喘大气边求我:“广贤,你说句良心话,赵敬东是不是我害死的?”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害死的。”
她呸了一声,把手里的石头丢到地上,咬着牙齿:“曾广贤,你的良心给狗吃了,你根本就没有良心!”
晚上,何彩霞提着一网兜苹果来到我的宿舍。我有点想不到,也有点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道是坐好或是站好。她打量一遍屋子,慢慢坐下:“广贤,我们别再争了。如果你认为我的苗条是因为追你,那就错到太平洋里去了。信不信由你,自从赵敬东死后,我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半夜里常常惊醒,后背不停地冒虚汗。后来你添了一把火,说赵敬东是我害死的,这更让我睡不踏实,心里像躲着个小偷,成天提心吊胆。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应该到处说他的坏话,毕竟他还没结婚,是一个连开会都不敢发言的小伙。但是……你呢,难道你就不想承担责任吗?一千个、一万个原因,归根结底赵敬东的死还是你造成的……”
“如果你是来说这个,就给我滚蛋。”
“你别抵赖,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分析,其实赵敬东早就有了轻生的念头,人是不可能说死就死的,他一定早就有了念头,只不过在等待时机……”这几句还算中听,几乎要把压在我胸口的石头搬开了,但是她话头一转,“那么,是谁给了他时机呢?没有第二个答案,是你。如果你不告诉他单位要批斗,他肯定不会急着喝农药……这是他的转折点,就像炸药包的导火线。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事实明摆着。假若你还有针尖尖那么一点良心,那就承担一点责任,把这副担子接过去,不要再让我受折磨,让我一辈子睡不好觉。”
我抓起苹果,扔到门外。
“其实单位根本就没打算批斗他,不信,你去问何园长。”说完,她拍拍衣襟,走了出去,仿佛把一身的重担拍下来,毫不吝啬地让我全部继承。
其实,在发出尖叫的那个夜晚,我曾经想到过找何园长问一问。但是我害怕,害怕听到何彩霞说出来的这种答案。如果单位真的没打算批斗赵敬东,那就等于他是被谣言吓死的,而我正是谣言的传播者,是把赵敬东推向死亡的最后一巴掌。我以为这事只有我知道,没想到何彩霞也知道。这样的女人真难对付!她把我逼到悬崖边上,我开始失眠,不停地打自己的嘴巴。半夜里我真的听到赵敬东的哭泣,像下雨那样,忽高忽低,时近时远,有时在屋顶,有时在床下,有时仿佛钻进了耳孔。我再也无法忍受,从床上爬起来,一口气跑到何园长家。
何园长说:“你的脸干吗那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
我摇摇头:“你千万要跟我说真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
“那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决定过要批赵敬东?如果没有决定,心里是不是也产生过这种想法?你们肯定决定过,是吧?”
“瞎扯!你是不是嫌还不够乱?直到现在我都还把赵敬东那事当笑话,笼子里的动物都瘦了,谁有闲工夫去批他呀。”
尽管这是意料中的答案,但还是把我的眼睛撑大了,甚至有撑爆的危险。我感觉一场雪下到了身上,牙齿最先颤抖,紧接着双腿也抖,全身都抖。何园长给我披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我把脑袋藏在被子里,想真不该多嘴,一多嘴就欠了条人命!
之后,我在小屋的门上加了一个铁闩,睡觉前不忘在铁闩下面顶一张板凳,窗户也关得死紧,连风都很难吹进来。但是夜越深,我的眼睛睁得越大,生怕一闭上就看见赵敬东。我哪还有脸见他!这样熬了几晚,白天走路我也打瞌睡,清扫虎笼时竟然靠在铁条上睡熟了,要不是小腿发麻,蚊虫叮咬得厉害,估计睡到天黑也不成问题。当时我皱起了眉头,皱得脑门上像长了大鼻子,难道非得做死鬼的邻居吗?
星期天,我找来一辆板车,把睡的和用的全部搬到车上。何彩霞正好从门前路过,她满脸放光:“广贤,你要搬走呀?”
“再不搬走,就要被赵敬东吓成神经病了。”
她哈哈大笑,就像发现我破了裤裆那样哈哈大笑,最后笑得不好意思了,就直起腰来:“我还以为只有我害怕,没想到你也害怕。你害怕好呀!你一害怕,我就不用害怕了。来,我帮你。”
她在前面拉起板车,我在后面推,但怎么也跟不上她的速度,其实不用我推,她一个人就把板车的轮子拉得飞了起来。
我搬进我们家仓库的小阁楼,就是铁马东路37号被改成礼堂的那间仓库,小池在里面脱过裙子,我在里面出生,对,小狗也是在里面捡的。顾不上蜘蛛网和楼板上的灰尘,我铺了一张席子,倒头便睡。那才叫真正的睡,原来绷紧的身体像沙子那样松开,除了中途听见两次自己的鼾声,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懵懵懂懂,一点也不晓得分析、总结,就想找个能睡的地方,不害怕的地方,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陷阱。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后来的所有失误都是因为搬家惹的,哎!要是我不搬过来……
睡到晚上,我被一阵音乐吵醒,却找不到往下看的地方。阁楼里的板壁贴满了发黄的报纸,我撕开透出灯光的那张,一扇窗口露了出来。窗口的大小和书本差不多,就像电影院里放影机前的口子那么宽窄。从窗口看下去,省宣传队的演员们正在舞台上排练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张闹饰演吴琼花,她时而踮起脚尖,时而腾空劈叉,怎么看怎么英姿飒爽。
第二天上班,我跟胡开会借了一个望远镜。到了晚上,我把望远镜架在小窗口,这下清楚多了,张闹白生生的脖子和胸口上的那道沟忽地送过来。一刹那,我血脉膨胀,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吓得眼睛都闭紧了。我在斗争要不要再往下看?用当时的标准衡量,如果往下看思想就不健康,我就是货真价实的流氓;如果不往下看,我便是正人君子,便有纯洁的灵魂。内心就像有两个人在扭打,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双方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出血,最后好人占了上风。我把撕下来的报纸重新贴到窗口,让下面射来的灯光变得昏暗,让张闹的身影模糊,让我再也看不到她白生生的胸口。但是我的裤裆里却像支了一根木棍,久久地没有软下来。我拍着裤裆骂:“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
白天我按时骑车到动物园上班。何彩霞一看见我就问:“睡好了吗?”就像别人问“吃好了吗”那样问我。她的表情是一副睡足了的表情,是富翁问乞丐的表情。她说:“奇怪了,自从懂得你害怕赵敬东以后,我就成了冬眠的动物,睡得比石头还实,要不是为了领工资,我一觉能睡上一年。”你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吗?是卸下了担子的意思,是把害死赵敬东的责任全部推给我的意思。果然,不出半月,她苗条下去的身材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这就叫心宽体胖。只有她那偶尔的一声招呼:“睡好了吗?”,还提醒我她曾经有过失眠的历史。
可是我却睡不着了。从傍晚开始,我就坐在阁楼里,张耳听着楼下的音乐,盯住那扇纸糊的窗口。无数次我把手伸到窗边,试图揭开贴在上面的报纸,但是想想我爸被打的模样,想想小池和于百家吃草挂鞋的情形,我害怕地把手一次次缩回。有天晚上,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撕开了报纸的一角,趴在窗口往下看。张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衣襟扎在皮带里,旋转的时候、劈叉的时候还是那么英姿飒爽。我拿起望远镜,看清楚张闹有两颗扣子没扣,就是领口处那两颗关键的扣子。这让我看得更宽,更清楚,差不多把她胸前的那两坨全部看完了。顿时,我感到呼吸困难,转身靠在窗口上喘气。等到气息均匀,狂跳的心脏平静,我又扭头往下看。那时候我就这样反复无常,晚上撕开窗口上的报纸,白天又用新的报纸糊住,在做好人和做坏人之间犹豫,就像写了错别字,不停地用橡皮擦了写,写了又擦,最后窗口上的报纸越糊越厚,而经常撕开的那个位置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成为最亮点。
看得越清楚我就越睡不着,深夜躺下,张闹就在屋顶上飞,像赵敬东说的那样一丝不挂地飞。有时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她的双乳从屋顶垂落下来,一直抵达我的鼻尖。我被这样的挑逗一次次弄醒,干脆打坐起来,一遍遍回忆赵敬东对张闹的描述。慢慢地,我的立场倒向了赵敬东,就觉得面对这么撩人的张闹,即使是钢打的身体、铁做的心脏,也有可能犯他那样的错误,就觉得当初不应该看不起他,指责他,就觉得喉咙干燥发痒,想找一个人掏掏心窝子。
后来我的目光从仓库里伸到了仓库外,看着排练结束的张闹骑着单车离去。我偷偷地跟踪她,一直跟到红星巷省文化大院门口。一个深夜,巷子里比平时寂静,我那辆破单车呱哒呱哒的响得实在难听。她忽然刹住车,警惕地扭过头。我双手捏紧刹把,但怎么也刹不住,单车从她身边溜出去好远,才吱地一声停住。她看看我,惊讶地:“曾……曾广贤,你怎么会在这里?”
“去、去看一个同学。”
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距离不超过半米,高高地挺着胸口,弄得我的呼吸道又紧了一次。我说:“有、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敬东的事。”
“时间不早了,改天再聊吧。”
她偏腿上了单车。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我才调转车头,一边飞车一边扯开嗓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不知道哪来的干劲,唱得很用力很大声,仿佛不撕破自己的嗓门誓不罢休。
忍了几天,我来到红星巷的路灯下,支起单车张望,等待。巷子里人来人往,几双木板鞋把地板打得嗒嗒响。对面的墙根爬满了青苔,墙壁上有一半的灰浆脱落,露出里面的砖块。一团虫子在路灯下飞舞,开始还看得见它们细小的翅膀,但是看久了它们就变成了无数个黑点。我站得双腿发麻,才看见张闹骑着单车驶来。我叫:“张,张闹。”
她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