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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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志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有时真的像抓水,一抓就躲开了。又有人说不可能像抓水,应该像抓棉花。侯志说那就抓棉花吧……
李大炮没有侯志这么狡猾。一天晚上,劳改犯们不让李大炮急着往下讲,而是要他停在小云的臀部过一下瘾。李大炮骂骂咧咧地:“你们懂个屁,小云的屁股既不像你们说的发动机,也不像你们说的脸盆,更不像你们说的轮胎。”大家问那像什么?李大炮说:“像屁股。”众人不满意,爬起来对李大炮一顿痛打,打得他的左眼肿了,鼻子出血了,嘴巴歪了。这之后他才向侯志学习,哪怕劳改犯们说小云的屁股像烂泥巴,他也跟着说是是是,像烂泥巴。
忽然有人喊:“曾麻赖说一个。”马上就有人附和,结果要我说一个的声音越来越多。我说:“那事我没做过,给你们唱个歌吧。”有人骂我假正经,有人威胁再不说就揍我。我只好结结巴巴地把怎么想张闹,怎么进张闹的宿舍,怎么捂她的嘴巴,怎么被当场抓获说了一遍。他们不信,有人呵斥:“你以为你一关门,我们就看不见了。告诉你,不把门里头的事说清楚,等下我们就拿你的手来走路。”
我说该坦白的都坦白了。有人说骗谁呀?你都还没把那家伙放进去呢。我说各位大哥,我实在冤枉,那事我真的没做过,我真的什么都不懂。有人跳下床,一把扯下我的裤子:“让我看看,我就不信强奸犯还是童男子。”我赶紧拉上裤子,死死地攥着。一伙人跑过来,像打李大炮那样打我。我的眼角辣了,头皮痛了,牙齿松了,腿骨仿佛断了,屁股像坐在钉子上。我再也忍不住痛,大喊一声:“我说!”
他们闪开。我咬牙爬起来,躺在床上。知道他们下手这么重,我还不如在他们出手前编一段。监舍里静悄悄的,他们都竖起耳朵等待。李大炮说:“麻赖,他们打我的时候,你不是没看见。反正都得说,你还不如主动点。”我忍着痛,开始编造自己如何撕张闹的裙子,如何摸弄她的胸口,又如何扒下她的衬裤……
一天晚上,我讲着讲着,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瞎编,忽然闭紧了嘴巴。那些等待下文的劳改犯们纷纷嚷了起来:“怎么不讲啦?”“屁股痒了是吧?”“再不讲我就让你吃拳头。”我突然大喊:“假的,我说的都是假的。你们只管听得舒服,哪懂得说假话的难受。人家侯志和李大炮尽管也瞎编,但起码他们真刀真枪干过。我算什么东西呀?连女人的手都没好好碰过,还编得像真的一样,骗谁呀?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喊完,我扬手叭叭地扇自己的耳光,越扇越觉得委屈,觉得不应该呆在这种地方。侯志呆在这里那是因为他有四个女人垫底,李大炮至少也还有一个小云,而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呆下去?
第二天,我收到了于百家的来信。他在信上说张闹的后窗下是一片草地,草地离窗口也就三米多高,不用说双手攀着窗口滑下去没问题,就是站在窗台上跳下去也不会伤一根毫毛。我反复地看那封信,每看一遍就捶一次胸口,为自己当时没跳下去而惋惜。我已经有了一次没逃跑的遗憾,今后就不能再错失逃跑的机会了。
我逃跑是受了水的启发。在食堂的旁边有一个大澡堂,下班后,我们光着身子在里面冲洗。那时候香皂是奢侈品,我们只能用肥皂来洗澡。几十个人同时往身上抹肥皂,同时拧开水笼头清洗,地面立即浮起一层白花花的泡沫,像铺了一层雪那么好看。泡沫跟着水走,钻进角落的下水口,有时水已经流干,泡沫还堆积在口子上。每天洗澡的时候,我以观察肥皂泡为快乐,看着它们从我的脖子上滑下去,流过胸膛,滑过大腿,溜出脚趾缝,汇入水流。有的泡泡在流动中破灭,有的泡泡在流动中增大,泡泡们你推我挤,争抢着奔向出口。忽然,我的心被提了起来,整个身体有一种飘的感觉,因为我从肥皂泡和水流这里发现了一个问题:水都可以流出去,人为什么不可以出去?
洗碗的时候,我故意把水笼头开大,让哗哗的流水在水槽的下水口打旋。拉尿的时候,我会盯到尿液直到彻底地消失。厨师们的洗菜水,清洁工冲洗地板的水,干部们洗完衣服的水,在泼出去的一刹那,都被我看在眼里。有的水流进了下水口,有的水被地板吸收。那时候我就想变成水,找一道缝隙溜出去。我断定在我们宿舍和食堂的周围,一定会有下水道,既然有下水道,就一定会有井盖。但是我观察了好几个月,都没发现井盖,院子里除了树根,全都是水泥地板,那些井盖也许被水泥覆盖了。
在装配车间干活的间隙,我会扭头看看后窗,透过后窗的铁条可以看见一道绿色,那是一排低矮的冬青树,冬青树再往外十米,就是装了铁丝网的高墙。高墙是我的界限,不仅挡住身体,还挡住视线,除非自己能变成停在冬青树上的鸟,否则就不要打这堵墙的主意。看多了,我突然发现这墙是透明的,仿佛可以看见墙后面的杯山,看见遍地的草和满山的树,有时那堵墙又变成一扇门,它缓缓地往两边打开,让我自由地出入。这样的幻想经常被同事们扭螺丝、敲铁皮的声音打断,墙还是墙,它结结实实地堵在那里,不仅不透明不能打开反而越来越高了。一个冬天的下午,我注意到冬青树下面的泥土,它们发干发黄,比旁边的水泥地板高出来两寸,也许……天哪!也许下水道的井盖就藏在冬青树的泥巴底下。我开始留意这一排楼房,发现楼房的排水管都安在后窗的那一面,而冬青树跟楼房的距离,正好是下水道的距离。
但是除了食堂后面那一扇紧锁的铁门,这一排房子基本上没有往后开的出口。也许某一天,干部会叫我们去给冬青树理发、除草、松土。冬天雪落在冬青树上,树根下的草全部黄死了。春天冬青树冒出嫩芽,草从泥土里一点点地拱出来。我这样看了两年,到第三年夏天,管我们的干部说有关部门要来参观工厂,全体犯人必须用一天的时间来整治环境。
劳动工具堆在院子里的操场上,有铁锹、长剪子、扫帚、锑桶、拖把、石灰刷、石灰桶等等。犯人们列队拿工具,我们车间这一列正好来到铁锹前,我第一个拿起了铁锹。就像长年的赌徒总有押中筹码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被两个执枪的战士领着,从食堂后面的铁门走出来,清理后窗下那一排冬青树和墙根的乱草。我目测之后,站在左边数过来的第十棵冬青树面前,开始埋头松土、除草,松到第十六棵冬青树时,我用力戳进泥土的铁锹发出了铁碰铁的声音。我又用力地戳了几下,千真万确,下面就是一块铁,这块铁就是下水道的井盖。我把铁块上的泥土仔细地松了一遍,松得用手都可以扒开。
干完活,食堂后面的那扇铁门嘭地关上了,门上扣了三个门绊,绊上挂了三把铁锁,要从这里出去基本不太可能。这才叫绝望呢,让我找到了井盖,却没办法从院子里出去。冬青树下的泥土被几场大雨淋湿,被一番番太阳曝晒,又慢慢地板结,地面长出了新的杂草。
我逃跑的念头就要像恐龙那样灭绝了,好在我不是全天候的笨蛋,偶尔也冒出点小聪明。对不起,我这样夸自己让你笑话了,要说聪明,像你这样的姑娘才叫聪明,眼睛骨碌碌地转,听人讲话从不插嘴,该惊讶、该悲伤、该同情的时候,脸上都有表情,要么微微张嘴,要么眉毛低垂,要么眼眶湿润,和当年赵敬东听我讲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说真的,我都快五十岁了,没少跟人聊天,你却是我碰上的最好听众,所以我想跟你多聊一会,没关系吧?没关系就好。
当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厕所的墙壁给了我一点启发,就是车间旁边的那间厕所,它的气窗开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如果能搬凳子、砖头什么的进去当然方便了,关键是我们上班、下班、进厕所都有战士看着,手里不能拿哪怕一颗螺丝钉。我又不是跳高运动员,只能望着窗口叹气,但是我发现后墙壁上有一根微微凸出来的砖柱,由于它只凸起一厘米,双手没法抱住它往上爬,除非会气功。不过,我用手指在墙壁上量了一下,砖柱跟墙角的距离大约有两米一。如果我能像张闹那样劈叉,能把双腿劈成一条直线,一个脚尖点着墙角,一个脚尖点着砖柱凸出来的那一厘米,也许能慢慢地撑上去。只能是也许,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开始在监舍的床上练习压腿,每天压下去一点点,尽管很痛、很难,但是我有愚公的干劲,相信子子孙孙压下去,总有一天会把两腿压直。张闹劈叉的时候腿不是很直吗?她能做到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做到?这样压了半年多,我的裤裆离地面近了一些。经常,当我叉开腿的时候,犯人们会冷不丁地踢我的裤裆,顺便骂一句:“你他*的要做戏子呀!”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有时为了掩人耳目,我就跳一段冒牌的芭蕾舞,那都是偷看张闹他们排练学来的,虽然业余得不能再业余,但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地点,那样的年代,就凭我的几个点转、大跳、凌空跃,就算得上是“功勋艺术家”了。犯人们看得直流口水,吹口哨,拍巴掌。个别想搞同性恋的,偷偷给我递糖果、饼干。然而,这些瘸腿马哪知道我这辆拖拉机的志向。
没想到陆小燕会来看我。陆小燕是我的同事,相貌跟张闹没法比,却超过小池,如果不算文化分,可以给她打个六十五分,如果要算文化分,那她就是三个中的最低分了。她的脸上有事没事总挂着一丝笑,是一副值得信任的表情。但一月十九号那天下午,当我走进接见室坐到她对面时,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脸上的笑意像逃犯那样跑得无踪无影。我说:“小燕,感谢你来看我。你不要太为我伤心,我知道你同情我、可怜我,但也不要哭坏了身体。天气这么冷,过不了多少天就要下雪了,你还是留点热量吧。”她一抹眼角:“曾广贤,你想得美,我这那是为你哭呀,我是在哭我自己。”我顿时愣住,让她自由地哭,展开来哭,哭了大约十几分钟,她掏出手帕来抹干泪水:“你说我哪点不好?我帮他买衬衣、绣鞋垫、织毛裤、掏耳朵、剪鼻毛、挤黑头、抄文章,给他爹买棉帽,给她妈买护膝,比对我的亲爸亲妈还好。可是他那个当官的爸、小气的妈却嫌我身上有动物的气味,故意用手掌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好像我是屁。广贤,你闻闻,我身上有动物的味道吗?即使有那也是劳动人民的味道,哪一点比他们白吃白喝的差?”
“小燕,你这是说谁呀?”
“那个势利小人呗。”
“原来你是来找我忆苦思甜,我还以为你来同情我呢。”
她从提篮里拿出一条毛裤,递给我:“本来是织给那个负心汉的,但他太急了,还没等我织完就听他爸妈的,闹着跟我分手。我想把裤子拆了,忽然想起你,就按你的身材把它织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你?你拿它来御御寒吧。”
“这不是捡别人的便宜吗?”
她扳起脸:“你以为你是过去的曾广贤呀?能捡便宜都不错了。我一个黄花闺女,连你犯强奸都不嫌弃,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你别提这事,一提我全身都是火。我根本就没强奸,是张闹污蔑我。”
“你强没强奸我不在乎,如果你愿意,我……等你。”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还有五年呢,你就眼巴巴地守寡呀?”
“我是考虑了好几个月才来看你的。”
“恐怕你背不起那么多闲话。”
“女人谈过恋爱就不值钱了,你至少不会说我身上有动物的气味吧?”
“你别冲动,还是让冷风吹一两年再说。”
她抓过我的手,捂到她的额头上:“我比下雪天还冷。”
我把手抽回来:“小燕,如果你想帮我的话,就给我做一双鞋子。”
“是布鞋吗?”
“你帮我买一双特大号的解放鞋,然后在每只鞋子里垫上一厘米厚的胶皮,把胶皮用粗线钉在鞋底上。”
“这是什么鞋子呀?能穿吗?”
“我要用它来跳芭蕾舞。”
她“哦”了一声。我呆呆地看着她,看得她低下头去。我说:“其实你很漂亮。”
“你想逗我开心呀。”
“是真的,自从我被关以后,没看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原来你是四五年没看见女人了才觉得我漂亮。”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你的心灵很漂亮。”
“曾广贤,除了心灵,我真的就长得一无是处吗?”
我打了一下嘴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乱了……”
一天,我在监舍里劈开双腿,忽然感到鸟仔一阵冰凉,它被压在了地板上,这说明我的腿已经直得不能再直,已经跟地面平行。我趴在刚才劈叉的地上,用手指量了五遍双腿劈开的距离。上班的时候,我溜进厕所,用手指在砖柱和墙角之间量来量去,发现我劈开的距离还短两厘米。这时,我双倍思念陆小燕,希望她尽快把我需要的鞋子送来。只要那双鞋子一到手,我的脚尖就可以延伸两厘米,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冤枉我的地方。
陆小燕真理解人,我一想她,她就来了,好像我是瞌睡,她是枕头。我们一见面,她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你要这鞋子干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你把我当傻瓜了,要是穿着这种鞋子跳芭蕾舞,不把脚崴断才怪。”
“你别管,快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她把鞋子摆在桌上:“因为要绣鞋垫,所以拖了点时间。”
我瞥一眼鞋子,里面垫着彩色的鞋垫,每一只鞋垫中央都绣着两颗交叉的心。我身上的肌肉一阵软,这是感激和兴奋扭在一起的那种软,就觉得陆小燕聪明,知道用鞋垫遮住下面的胶皮。我说:“原来你知道我鞋子的用途。”
“是不是想用它来逃跑呀?”
“你别把话说得像敲锣打鼓。”
“我帮你做这鞋子的时候,就觉得它像个作案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