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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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歪了,我是怕你整夜整夜地坐,会坐出什么毛病来。”
“谢谢你的好意。我真后悔跟你说了那么多。”
“其它忙我都可以帮,就这个忙我实在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呀!”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没胸怀,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念旧情。过去我们曾家接济过多少人呀,就是乞丐讨上门来也不会空手而归,我就不信这里面没一个软心肠。”
过了些日子,我爸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红晕,就是别人称为健康的那种颜色。他的鼾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可以从晚上一直响到天空发白。后半夜,他再也不离开床铺了。洗菜做饭时,他的嘴巴除了尝盐头,还会跑出一长串的南方小调。他没吃中药,怎么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呢?
要不是我去抓那只麻雀,也许我爸的脸色会持久不衰。但是那只麻雀太会挑逗了,就像是对你挤眉弄眼的女人,你要不想打她的主意就证明你没有力比多。当时我没能力这样思考,出事以后才怀疑它可能是一只女麻雀,要不然它不会这么妖精,我甚至怀疑它有可能是赵万年派来的。它从仓库的瓦檐上飞下来,落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抖着羽毛叽叽喳喳地叫唤。我轻步走去,伸手抓它,它往前跳几步。我再抓,它再往前跳。每一次,它都跳得不是太远,始终保持在我手臂的范围里,像是请数学老师精确计算过似的。有一次我的手指碰到了它的羽毛,它并不害怕,仍然轻轻一跳,仿佛是在等我。我站住,吸了几口大气,屏住呼吸往前扑,鼻子磕到地上,一阵酸溜溜。它从我手掌下扑棱扑棱地飞起,落在瓦檐上大声喊叫。我捡起一颗石子砸去,它跳了一下,钻进瓦檐下的鸟窝。
我顺着木柱子往上爬,三下两下就来到了瓦檐上。我把手伸进鸟巢,两只麻雀哗啦地飞出来,弄得我手忙脚乱,打碎了一块瓦。我说过,我们这三家只是砌了隔墙,每一户的头上都直接面对仓库的瓦片。麻雀飞走了,我从瓦缝往下一看,自己简直变成了天。于家的蚊帐顶、柜子和水缸一目了然。赵大爷坐在客厅里抽烟斗,一团白烟像布那样缠绕他的头发。赵家的卧室里,我爸竟然睡在赵山河的身上。天哪!我的身子一下就抖了,连汗毛都竖起来,好像整幢仓库都在坍塌。我脸上贴着的一块瓦掉下去,正好落在赵大爷面前,碎成了泥巴。赵大爷抬起头:“谁?”我爸飞快地从赵山河身上滚开,遮了一件衣服,抬头看着。他们最多能看见我的一小块脸,而我却看见他们的全部。
赵大爷从仓库后门跑出来,手搭凉棚望着我:“原来是你这孙子。”紧接着,我爸也跑了出来,指着我咆哮:“你找死呀?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爸在地上跳来跳去,就像那只麻雀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捡到了一根竹鞭,拿在手里叭叭地挥舞:“你快给我下来!”我站在屋檐上,两腿抖得像墙头草。赵大爷夺过我爸手里的鞭子,折成两断丢在地上:“别吓着他。”我挪向木柱头,想顺着它往下滑,但是我的手麻痹了,没抓稳,差一点就像瓦片跌下去。赵大爷抬头望着:“广贤,别害怕,你抓紧一点,慢慢地滑下来。对了,用两只手抱住它。好!就这样,两腿夹稳了,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你不要紧张,年轻时你赵大爷经常从这里爬上爬下,去抓上面的麻雀给你家爷爷下酒。高兴了,他会叫我陪他喝两杯。对了,就这么往下滑,再往下滑……”
我跟着赵大爷的声音滑下来,双脚落到地面,还没等我的身体完全站直,耳朵就被我爸掐住往上提。我哟哟地叫唤,踮起脚后跟。我爸吼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没穿衣服。”
我爸的手使劲一拧:“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双手捧住耳朵,痛得哭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说!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见。”
“记住了,你什么也没看见,要不然,我打落你的门牙。”
我爸松开手。我的耳朵像一团火炭,烤热了我的手掌。赵大爷把我带到他家,拿出一小瓶药水,给我擦肿大的耳朵。他一边擦一边说:“从今天起,你就算长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马路上饿死过两次,最后一次,就饿倒在你们家门口,是你爷爷收留了我。我要不念你爷爷的恩情,今天也不会对你爸这么好。我赵老实虽然出身贫贱,但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别人给我一口饭,我会还他一海碗。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家,为了你爸的身体。你爸要是得什么大病,或者想不通一头栽进归江,那你们家的几张嘴巴可就要挨饿了,说不定连我的过去都不如,连衣服都没得穿的。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吧?如果你懂,就在嘴巴上缝几道线,别把今天看见的说出去。”
赵大爷的棉球在我耳朵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我哟地叫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那是赵山河的眼睛,她穿着一套新衣,靠在卧室的门框上嗑瓜子,不时将瓜子皮朝我的方向吐过来。她的脸上平静得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也许她习惯了。白色的瓜子壳铺在地上,有一颗飞到赵大爷的头顶。赵大爷忍不住吼了起来:“回去!别装得像个正宫娘娘,充其量也就是个二房。”赵山河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出家门。
你知道一个人有了秘密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吗?那就像你的胸腔里有一千匹、一万匹马在奔跑,轰隆轰隆的,随时都有跑出来的危险。我变得像我爸的从前,大口大口地喝凉开水,有时一天要喝两壶,这么喝下去再好的身体也会喝出肾病的。当时我就想,我爸真是心狠手辣,他为自己的身体找到了地方,却把压力转嫁到我头上,要知道那时我才十五岁呀。
有一段时间,我爸晚上经常不回来。他说是为了某个重要的会议,加夜班生产高音喇叭。上级要求这种喇叭比过去生产的更大声、更清晰,最好能声传十里,一个字也不要漏,连感叹词也不要漏。厂里组织了攻关小组,我爸是其中的一员。我爸不回来,我妈的脸上反而出现笑容,这就像吃红薯打洋葱屁那么奇怪。一天晚上,我妈指挥我和曾芳洗澡,要我们多擦香皂,多洗几遍,洗得越干净越好,然后拿出两件崭新的衬衣让我们穿上。由于衬衣太洁白,我们都不敢坐凳子,傻站着,连放手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妈说:“你们放心坐吧,家里的凳子刚才我全部用肥皂洗过了。”我和曾芳坐下。我妈说:“你们最好别动,待会我让你们开开眼界。”我们梗起脖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就是蚊子叮了脸,也不伸手拍拍,专心聆听我妈在洗澡间里弄出的水声。
终于,我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衣走了出来。她的衬衣虽然不新,领口还起了毛边,但看上去却比我们新的还要干净。她打开手里的木盒:“妈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凑上去,盒子里睡着一个香水瓶。“这是我偷偷留下的,你们别吭声。”她拿起瓶子,在我们的身上撒了几滴。我抽动鼻子做深呼吸,一股花香熏得我飘了起来。曾芳说:“好香呀!”我妈立即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撒香水,那种香在我后来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妈往她身上也撒了几滴,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吸气:“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我做姑娘的日子。”我们赶紧贴近她的衣服,用力地嗅着,生怕那些多余的香气白白地跑掉。
“这可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说出去是要挨批判的。今天破例让你们享受,知道为什么吗?”
我们摇头。
“因为广贤今天十六岁了。”
直到这时,我才记起这一天是我的生日,眼睛忽然涩涩的,冒出许多水分子,嘴唇也跟着抖动,埋在肚皮里的那些话跑到牙齿边,踢腿的踢腿,弯腰的弯腰,随时准备脱口而出。但是我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凉,赶紧扬手拍了一下嘴皮,把那些想跑出来的强行打回去。我妈仍闭着眼睛享受,胸口慢慢地起慢慢地瘪,修长的眼睫毛轻轻震颤,高高的鼻梁两边也就是鼻翼轻轻翕动,脸白得像葱,安静得像镜面,压根儿不会想到有人会欺骗她。奇怪的是她的表情越静止,我的嘴巴就越想张开,几乎就要城门失守了,我不得不在巴掌上加一点力气,把嘴巴拍得更响。我妈跳开眼睫毛,看着我。我背过身,继续拍打嘴巴。“笨蛋,你就是拍肿了,也不会把香水留在嘴巴上。”她打开香水瓶,用手指抹了抹瓶口,很浪费地往我脖子涂了一大片。我拍嘴巴的手没有停止,像人家拍领导的马屁那样越拍越快。她“噗哧”一声笑了,笑得很轻很体面。“妈,有人骗你。”话一出口,我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生怕更多的话漏出来。她的眼圈微微扩大:“谁骗我了?”“爸。”我竟然没有把话捂住。
“你爸他没加夜班吗?”
“不是骗这个。”
“那他还有什么好骗的?”
“我看见他睡在赵山河的身上,他不让我告诉你。”
我妈一愣,慢慢地坐下:“这事还是发生了,我知道迟早会发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赵山河就是方山河,铁定的会发生。”她扭紧香水瓶盖,把它放进木盒,再把木盒关上,仿佛这个消息对她没有太大的打击,但是,当她伸手去扣木盒上那个小襻扣时,我看见她的手颤抖了,一连扣了好几次都没扣上。
背地里,我没少扇自己嘴巴。一听到我爸回来的脚步声,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发抖,耳朵提前生痛,害怕他俩为赵山河的事打成一片,甚至砸水壶砸镜子砸玻璃杯。我已经多次看到地板上撒满了碎片,然而一晃眼,地板又干净了,上面什么也没有,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种幻想。我们一家人能维持原状,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这全靠我妈的涵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的一切习惯包括爱干净,包括细嚼慢咽都没有改变,只是擦桌子时手的速度明显放缓,偶尔会端着水杯发一阵呆。
我恨不得在嘴巴上安一条拉链,暗暗使劲别再说我爸的事。但是我有什么话都喜欢跟于百家说,就像老鼠留不住隔夜粮,酒鬼守不住半瓶酒。百家比我大两岁,脸像刀削出来似的有轮有廊,看上去比坐过老虎凳、喝过辣椒汤也不招供的革命者还坚强。我跟他说过之后,有点后怕,便叫他发誓别再跟任何人说。他举起手向我保证:“如果我跟别人说,就让我的嘴巴烂掉。”这样平静了几天,他还是忍不住跟他爸妈说了。他爸说:“闭上你的乌鸦嘴!这事没落到我们家头上,就算谢天谢地了。”
于百家的出卖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咬紧牙关再也不跟任何人说,就是碰上陈白秀,就是碰上方海棠我也不说,尽管她们多么想听我说。有一天,赵万年回来了,他拍拍我的脑袋,笑嘻嘻地:“那封情书不是你爸写的,我已经找专家鉴定了。”
“情书算什么,他们早睡到一起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万年一把抓住我。我从赵万年的手里挣脱出来,往马路跑去。我一边跑一边扇嘴巴,比任何一次都扇得准确有力。
我先后说了三次我爸的破事,前两次都没闹出什么动静来,所以我暗暗求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赵万年生气,千万别让他跟我爸吵架。”仓库里果然一派和平,除了赵大爷的咳嗽比从前频繁之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上班的上班。
星期三早晨,我妈叫住我:“广贤,今天你别上学了,跟我到你爸的厂里去。”
“去看我爸加班呀。”
“他整整三天没回来了,你不觉得有点不正常吗?”
我跟着妈来到三厂高音喇叭车间。他们说怎么现在才来?两天前,曾长风就被几个红卫兵押走了。我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妈的目光像铁钉那样扎进我的肉体,把我固定了好几秒钟:“这一定是赵万年干的好事。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我被妈的目光吓怕了,转身跑出去。我妈追出来。从身后“吭哧吭哧”的脚步声判断,我知道我妈生气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我跑过操场,她的影子投到我的前面,越来越长,眼看就要超过我的影子。我忽然一拐弯,钻进旁边的男厕所。我听到我妈在外面喘气,喘了好一阵,她喊道:“曾广贤,你给我出来!”
外面安静了一会,我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知道这会是什么后果吗?说不定他们会拿我们家一起去批斗,你妈从此要做寡妇。你这张破嘴,说什么不好,跟什么人说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说给赵万年听?你以为这是给你们曾家贴奖状呀?滚出来!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巴。”
心头像被谁揪了一下,我失声痛哭,声音一扯一扯的,伤心到了顶点,忽然就觉得自己这张漏风的嘴该撕!不撕不足以平心头之恨,不撕就有可能再带来麻烦。我抹了一把眼睛,从厕所走出来,做好了让我妈撕的准备。外面围了一圈人,我妈站在最前面,她捏住我的嘴唇轻轻一拧,就搂住了我,泪水簌簌而下,把她的脸全部遮住。当着那么多人流那么多的泪,按道理她应该伸手抹一抹,但是她没有,她的手腾不出来,紧紧地搂住我,几乎让我抖不过气。她搂得越紧,我就越想撕自己的嘴巴,最后我自己真的撕了起来。
我们来到第五中学门口。我妈说:“我不想见那个姓赵的,反正这事是你惹的,你跟他要你爸去。”我噗哒噗哒地跑进学校,远远看见赵万年的身影在办公室里晃动。我跑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他回过头:“怎么全是汗水?快进来擦一擦。”我走进去。他递过一条毛巾。
“我爸呢?”
“你妈为什么不亲自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
“你妈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口?”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妈生我的气,还端着资产阶级的臭架子,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能不来?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是别人没法替代的,就像男人替代不了女人。她若是愿意私了,我没意见;她若是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