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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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杰明之后,她的寂寞感更强烈了。杰明的短暂离去,令她害怕地看封;她的生活已离不开他关注的目光,那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了两个月,虽然,他的脸容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
那些夜晚,她又开始搬动家具,把自己的卧室搬空,她需要通过舞蹈的节奏把积聚在体内的郁闷,包括没有出路的突如其来的热能宣泄出来。对于她的阶段性的搬动家具,西西里保持了沉默,然而有一天,她在蓝妮的信箱里留了一封信,她问,听爸爸说你有了男朋友,我为你高兴。但是对杨志的做法蓝妮心里很不高兴,她回信给西西里说,只是普通的朋友,对于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可是西西里回答道,我长大了,我不会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妈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蓝妮读着信有点泪汪汪,现在的孩子都是这么世故吗?他们已经预见了将来?她问心美。
你的反应太negative,这是李心美的批评,她说,为什么不把这看成是孩子对你的鼓励,她希望你幸福就像你希望她幸福,这种关切是互相的,但她毕竟是孩子,很多时候心里有感觉却说不出来。心美话锋一转,还有,在男女关系上,你也是这么negative,你还没有进去就想着退出,你太担心失去,为什么不把它看成上帝的馈赠?想想吧蓝妮,在你这样的年龄还有男士追求,你应该为自己高兴。
但是蓝妮苦笑了,我现在明白这场离婚让我失去最多的是什么,我的自信,我做女人的自信……蓝妮的话被自己的泪水哽住,她哭了,几乎是嚎啕大哭,在心美看来爱情正在召唤她,而蓝妮却只体会到莫可名状的寂寞和失落,以及无法排遣的焦虑。
事实上,朋友的劝解并不会影响蓝妮的决定,虽然她经常要把自己的事情拿去和李心美商量,但最后往往又是她自己在一意孤行。她在回家路上决定从此不再给杰明写信,无论他写什么,她都不回了,心美的分析让她看到,她自己的惧怕成了这段关系的主要障碍。她想,她这样的年龄已经经受不起任何的打击和伤害。
然而,生活却有它自己的意志。有一天,蓝妮收到杨志的电话,他希望与她见面,有要事相告。蓝妮甚至懒得为杨志专门出一趟门,她让他来家里谈。于是杨志看到变得拥挤的客厅,那几天正是蓝妮最苦闷的日子,她又把自己的卧室搬空了,杨志问,你要结婚了吗?他站在客厅,目光已穿越进蓝妮的空卧室。真的,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他再一次酸溜溜地说道。蓝妮冷笑道,我该不该有自己的生活,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她没好气地打量着杨志,他年轻时英俊里的斯文气质,在今天已褪色陈腐,尤其是在富于身体气息的南洋,他显得颓唐而了无生气,八年过去,原先的魅力荡然无存,他的形象提醒的是另一个城市的灰色记忆,如此熟悉却又令人沮丧。也许那个比他年轻十三岁的热带长笛手正是喜欢这种灰调子,她是个黑肤色厚嘴唇眼睛细长的女子,按照蓝妮一代的审美,觉得她是丑女子,觉得杨志为这样的女子抛弃自己很没面子,后来又为自己在这方面的无知而羞愧。
蓝妮真是后悔把杨志叫到家里,自从搬进这套组屋,他们的关系就开始走下坡路,他们共同拥有过的这套空间,留下的是争吵诋毁背叛,只是这些事发生在很多年前,蓝妮已经淡忘,现在杨志站在客厅的这一刻,那些记忆又复苏了。
蓝妮带刺的目光让杨志有几分沮丧,或者同样不愉快的联想让他扫兴,他突然噤口,蓝妮催促道,你不是有要紧事码,快说吧,还有半小时西西里就回家了,我们说好一起去游泳,她看着表催促道。
你的脾气一点没变,你还是这么自我中心,蓝妮……杨志叹着气。我什么样的脾气都已经和你无关,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何来这么大火气,就在这时她想到了杰明,她突然就有些惭愧,在她和他的空间,她是个优雅温柔的女人,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可以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在杰明面前的那个女人优雅温柔得多么虚假,然而她的确向往做那样一个女人,终日沉浸于艺术境界,高高在上于世俗的尘屑,是的,非常脆弱不堪一击。
她去厨房为杨志和自己泡了一壶菊花茶,也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其实杨志今天是来告诉她,他向美国申请的第一优先移民批准了,他是带着家庭申请的,这就是说,除了他目前的妻子,他也为女儿西西里做了申请,这件事他当时和蓝妮反复商量过,考虑到女儿的残疾,在新加坡几乎没有什么前途,即使是正常的孩子,蓝妮当然也更希望她去美国发展,所以她最终同意让杨志把女儿带走。准备申请材料的过程漫长,杨志又是个惰性很大的男人,蓝妮几乎对他不存太大希望。然而杨志居然申请成功,他来找她是想和她一起庆贺这件事,但是一走进她的寓所,就话不投机,宛如这里是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好在蓝妮已平和心态,杨志也小心起来,蓝妮从厨房捧出茶具,杨志起身接过茶具道,本来我想请你去咖啡馆坐坐,或者等西西里回来我们一起去餐馆,我来请客。蓝妮很吃惊杨志所表现的难得的慷慨,于是,杨志拿出了律师转寄过来的美国移民局发来的有关签证文件。
这晚他们主人去了上海餐馆,这是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的场景?这场景甚至覆盖了他们意欲庆贺的这件事。这对前夫妇,他们共同的十三岁的女儿西西里,三人围桌面对他们熟悉的也是百吃不厌的家乡菜,他们各自的内心都有一番翻腾,但是人人都装出轻松的模样。在一刹那的沉寂中,杨志为蓝妮和他自己各斟满一杯红酒,甚至也方西西里倒了小半杯酒,他举起杯子说我们今天是为西西里庆祝,蓝妮点点头,想要说什么,一声哽咽先于她的话语从喉咙口冲出,她仍然想扮笑脸,可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把她笑容掩去,西西里搂住蓝妮,她说,我不想去美国,我要在新加坡陪妈妈。
蓝妮的泪水更汹涌,笑容却清晰了,我舍不得你离开我,但是,是我要你爸爸把你带去美国,对妈妈来说,你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你要是拿到公民,妈妈也能去美国。怕她听不清楚,蓝妮把她的话写在西西里的画纸上,只要到公共场所,西西里便带上画夹,那是她消磨时间的方式,也是她的盔甲,她躲在她的比真实世界更加缤纷的色彩世界里,它们在她寂静的世界创造了声音,使她忘记自己的残缺。
杨志拿过笔接着写道,我已经了解到,美国学校会为你专门配备义工,帮助你做课堂记录。这就是说,只要你努力,你就可以进美国任何一所常青藤大学,这一次轮到西西里泪汪汪。
总之,这是一次情感澎湃的三人聚餐,杨志有几分动情,他对蓝妮说,到了美国,我会找律师,做你的case(案子),这样你就可以和女儿一起生括在美国,他说他已经打听过在那里的中国城,不愁找不到学芭蕾的学生,美国的中国家长也一样舍得在孩子身上投资。就在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杰明,他遥远又切近,前几天,他在她的信箱里留了话,他说,启从认识你,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张力,我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想回新加坡,想见到你。也许你会认为我很虚伪,我在新西兰扮演着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但是我竟没有任何内疚感,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超越日常人生的,我们的关系无法在日常空间伸展,每每想到生活里有个你,竟觉得幸福。
她并无幸福感,她恰恰在为这无法伸展的关系苦闷,她没有回他信,她那时已经决定不再和他联系。但这一刻的感受却变了,她想到他的时候,竟有一种想要抓住他的迫切,在知道女儿即将离去的一刻,这段关系撑住了她,使她不至于落到空虚的深渊,虽然这关系虚幻得没有任何质感,她改变主意了,回家后她要给他回信,告诉他她的感觉和他一样。
他们经常在这间叫“多姆”的咖啡馆见面,它坐落在勿拉士岜沙路美术馆旁,是一百多年前殖民时代的建筑,它的典雅安静,很适合蓝妮和杰明的风格。蓝妮一向很喜欢美术馆这一带的气氛,这里也是新加坡的文化区,除了美术馆,周边还有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及圣约翰书院,都是西洋老建筑,有点像上海的西区,浪漫优雅,风韵十足,是城市的精华地段。蓝妮因为教课常来这一带,但那时,她只是匆匆过客,一个穿着汗衫短裤到处赶课堂一张脸终日赤红潮湿为生存奔波的“安娣”,她认为,只有极少数人才有特权或者说有资格享受城市的精华,她从来不奢望会成为这里某个咖啡馆的消费者。并非她没有能力消费,一杯普通咖啡才两三元,和收人相比可谓低廉。这和她的心态有关,在过去的篮妮看来,咖啡馆是玩情调的地方,她认为她的人生已和情调无关。
这里有长长的回廊,墨绿色的廊柱,色彩艳丽的花砖地,配着室外热带植物,大叶片的绿色芭蕉叶,很像殖民地故事的电影场景。也是她的人生中非现实的场景。当然,他们也去其他地方,比如,去不同风格的餐馆吃饭,但这个咖啡馆来的次数最多,成了他们的?老地方”。他们就是这样称呼它的。
第一次约会商量地点时,她点名去“多姆”,就好像她是这里的常客,杰明的确这样以为,她倒是不好意思承认她从来没有进来过。是啊,他不会知道,对于她,坐进这里,就意味着出轨,她要放任自己一次,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或者说,没有什么理由,她仅仅是跟从了内心的热望。当她托口而出说出“多姆”时,她才发现在渴望从日常人生脱轨这点上,她这个四十三岁的妈妈和自己十三岁女儿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她的西西里渴望着染发、涂指甲油、穿低腰牛仔裤,做一些穿校服的日子犯规的事情。原来,在一些紧要关头,年龄、成熟、经验等等,这些东西似乎没能给她的理智加分,她有些困惑,但并没有不安,她以为自己应该是有些不安的。
之前的思来想去,反复权衡,仍然是一场徒劳,这是一段预先就知道没有什么结果的关系,蓝妮四十三岁了,她该有足够的智慧让自己看到这样的关系将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她也的确下过诸如此类的决心,然而理性是脆弱的,在上海餐馆的某一刻,蓝妮决心不为难自己,眼看女儿将离去,蓝妮的心再一次荡空,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安慰她,那就是杰明的存在了。
那个瞬间她推翻了自己的理性,决定等待杰明归来,她的心随之充实而平静,从上海餐馆出来,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蓝妮建议去河边找家冰淇淋店,在水边吃着冰淇淋乘凉。乘凉这个词带来过去生活的气氛,杨志笑了,却有些惆怅,连西西里都能体会他的心情的复杂,于是她一手挽住爸爸一手挽住妈妈,他们仨从莱富士金融中心沿着新加坡河一路散步去驳船码头,这一幅从外人看来是和美的三人行图景本质是虚假的,但是蓝妮不愿去感觉,她的思绪有些飘忽。
已过农历八月,在上海正是天高气爽的秋日,傍晚后凉爽的秋风已经有凉凉的锋芒,那些秋天的傍晚,她和杨志在家门口马路散步,在邻居眼里是一对甜蜜的小夫妻。他们住在西区永嘉路一带,虽然是一间狭小的亭子间,但门口的马路树影婆娑,行人稀少,旧洋房藏在弄堂里,与闹市咫尺之遥,那正是她赋闲在家的八十年代初,“文革”结束五年,他们也结婚五年,仍然不想生孩子,最初当然是为蓝妮保住舞蹈的青春,后来是为杨志前途未明的出国路,他有同行在香港探亲时遇上新加坡交响乐团去那里招人,轻而易举便考上了。于是杨志准备跟随同行脚印,去新加坡乐团谋职,诱人的前景是,那里拿年薪,一年薪水以他当年的低工资也许一辈子都挣不到。
筹措担保费、准备录音带、收集关于他的乐团演出报道、以及音乐界知名前辈的推荐信,这在当时竟也是颇费周折,杨志本是个生性懒散随波逐流的上海弄堂男人,他在上海乐团坐乐队,无论如何也是一份闲职,但蓝妮不肯让他闲下来,蓝妮已年近三十,她们是革命舞剧一代,经过艰苦奋斗和充满梦想的青年时代,八十年代的蓝妮陡然失去了人生目标,她的身体一度垮下来,她患上了心肌炎,频繁的早搏令她脸色苍白,她一时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杨志身上。
杨志是典型的上海丈夫,他告诉蓝妮他是为她出国,那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他们就在傍晚的散步时分讨论他们的家庭大计,经过“文革”,他们习惯了在马路上讨论重大事情,隔墙有耳,他们狭小的亭子间只能谈论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家务。那些秋天的傍晚,蓝妮挽住杨志的胳膊,漫步在家门口的马路,细细讨论杨志出国路上可能面临的每一个障碍,蓝妮虚弱的身体开始有了活力,苍白的脸庞被希望照亮,她持续不断地给杨志打气,甚至对他发脾气,
因为杨志的优柔寡断,他不舍得也不放心把蓝妮留在上海。
后来,在婚变的日子,这些傍晚也曾在蓝妮心头浮起,她感受到了人生充满讽刺的无常,心美的断言也曾是她的疑问,她经常问自己,如果不来新加坡,他们的婚姻是否得以保存,是否自己一手把杨志从庸常但也是平稳的上海弄堂生活推出去?是否动荡的异邦生活也造就了婚姻的动荡?总之,她是否在自食其果?
现在已是晚上八点,阳光消失了,夜幕降下之前,是一层薄薄的暮霭的纱幕,被薄暮罩住的景色和心情变得柔和。河边吹来的风仍是粘腻的,新加坡的潮湿比炎热更令人难以忍受,而且她是以如此恒常一成不变的潮湿炎热折磨你的神经,然而,无论气候有多么不尽如人意,十三年过去了,他们应该适应了,现在他们走在河边,已不再抱怨气候。
狭窄的新加坡河岸边是金融区的高楼,华丽的现代建筑,然而古老的码头仍然保留着,罗伯森码头,克拉码头,驳船码头,古旧的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