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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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新加坡河岸边是金融区的高楼,华丽的现代建筑,然而古老的码头仍然保留着,罗伯森码头,克拉码头,驳船码头,古旧的木板路,废弃的帆船,但那也是用古老风格包装的夜生活场所,比起金融区的豪华蓬勃,码头酒吧颓废迷狂。这时,驳船码头迎面扑来的音乐充满醉生梦死的激情,杨志有几分担忧地看看西西里,对蓝妮说,记得吗,刚来第一年我们来过,很奇怪保守的新加坡竟有这么开放的夜生活。
是,你马上关照我,这里不是我们来的地方,蓝妮站下来,定定地望住眼前的快乐情景,却有些不快乐,不可思议,这样一个释放热情及时行乐的地方他们只来过一次。如果预知出国后的生活是这么乏味毫无新意,她还有勇气来吗?她又开始问自己。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要在一个新地方起步,年纪却不小了,杨志以为蓝妮在责怪自己,辩解到,那时候我们都是一人打几份工,乐团之外还要教课,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工作,我们来了两年就买房了,一起去的同事中就数我们的房子买得早。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买了房子却失去最好的时光,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替代好时光呢?蓝妮这么问道却立刻缄口,这是开始吵架的引言,那几年忙着攒钱买房买了房又忙着还债,同时他们有了孩子,似乎是到了国外反让她看清了日常人生艰辛黯淡的本质,是她推着杨志去新加坡,她当时憧憬的生活好像不是这样,但应该怎么样她也不清楚。工作,买房,并没有错,可她为何这般压抑?—她过不来只为生存活着的日子,可是自从到了新加坡她几乎无法与杨志平静讨论关于他们的生活,一交谈就变成吵架。讽刺的是,他们搬到自己舶房子不久,杨志比她先找到新生活的动力,同乐团的长笛手追求他,他后来用蓝妮的话来回答她对他的指责,我们的夫妻生活不是已经行尸走肉了?我们不是已经互相麻木?现在,她对我有感觉,我很幸运,还有女人对我有感觉。说这句话时,杨志是恶狠狠的,蓝妮捂住耳朵,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叫他快快搬走,她先要顾及自己的自尊心,她不能容忍居然是杨志先背叛她。然后,直到和杨志离婚,她才算结结实实为生存活了一把,甚至,连埋怨的对象都不给她了。
蓝妮兀自走在前面,现在和杨志之间能交谈的也就是女儿的事了,关于过去不谈最明智,他们对自己都有许多悔恨,但一说出口,竟变成互相指责旷然而杨志现在被眼前醉生梦死的情景烦恼,他到底没有忍住他的担忧,他对蓝妮说,也许这里的气氛不太适合西西里,他们正好走过一家比较疯狂的酒吧,黑人乐队站在门口,强烈的节奏令过路的西方旅游者跟着摇摆起身体,一位穿露脐装的亚洲女子合着节奏扭臀摆腰,丰满的臀扭动得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岛屿,旁边的男人们兴奋了,他们撩起自己的T恤衫像女人一样在肚前打了个结,裸露出自己的肚脐眼,嘴里反复嚷嚷着,啊啊,夏天已经来了!夏天已经来了!
夏天?在新加坡听到夏天这个词竟有几分突兀,这里终年酷暑炎夏,所以反而不再有夏天的说法,夏天是相对于冬天相对于其他季节存在,它本是个最自然和欲望一般本质的词语,然而住在一个从年头到年尾高温不下的城市反而失去了夏天的感觉,“夏天”成了陌生的词语。蓝妮惊异地也有几分惊喜地看着这些也许是来自遥远的寒温国家的旅游者对于炎热的喜悦,颇有些心情复杂地感染着他们的与身体一般热的欲望热度。
转眼乌云遮住天空,雷声隆隆,由远至近,河的上空闪电激烈狂暴地将乌云撕开几道刺眼的。口子,霹雳声接二连三炸响在头顶,宛如兵临城下,一个驯服于文明秩序酌城市,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受大自然暴戾的巨变,没有比新加坡的气候更具有戏剧性的突变和威胁,这里的雷真是雷霆万钧,轰响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城市刹那间寂静无人,咸了空城。
河边餐桌一片狼藉,人们都朝街边的店内躲,蓝妮扯着西西里,西西里扯着她父亲,三人小跑成直线进了一家冰淇淋店。蓝妮为女儿要了一“船”冰淇淋,四五个颜色不同的冰奶球堆积在小小的船型的容器内,浓浓的巧克力酱像一层厚的泥浆盖住了冰淇淋的妖艳。蓝妮要了三个盘子三把叉子,当然一她只是象征性地尝一两口,为了满足西西里想要与父母共享的心愿。但杨志却把盘和叉推到一边,一边道,—样的冰淇淋,在驳船码头可是贵多子,有几分责备的意思,尽管是蓝妮付费,但杨志的节俭习惯,令他仍然不习惯在昂贵场所消费,虽然他如今住在洋房开着马赛地。
蓝妮摇头一笑几分无奈,想起刚来第一年她怀孕时,那是早期不知道启己有孕的日子,星期天与杨志去逛shopping mall,突然很想吃冰淇淋,杨志要把她带到坐落在商场地下室的小贩中心,她却走进二楼的咖啡室,杨志说咖啡室的冰淇淋比小贩中心贵几倍,但她一屁股坐在咖啡室软椅上再也不肯起身,那时候的她不仅嘴馋冰淇淋浓郁的奶香,还渴望咖啡室幽静放松的气氛。她点了一份“双球”,是要与杨志分享,但杨志把他的长柄小勺推到一边,执意不碰这份似乎不应该属于他们的冰淇淋,他说,我陪你吃就够了,我是不吃甜食的,你应该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我不会在这么贵的地方吃东西。蓝妮知道他节俭到吝啬,他心里不高兴但他克制了,蓝妮感到郁闷,以她当时的脾气,会赌气起身扭头而去。但是那一刻,她贪图面前这一份享受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她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把冰淇淋送进自己发烫的唇内,感受着冰凉的甜蜜被自身体温熔化的过程,从东亚到南亚,从海边城市到热带雨林,是的,尽管这是个更加现代化的城市,但其前身是茂密的雨林,潮湿炎热的雨林气候,终年宛如被热烘烘的雾气遮盖,蓝妮整日胸口发闷,四肢身体总是滚烫滚烫,甚至神志都有几分昏蒙,她和他都需要适应气候的时间和空间,他为何要苛刻自己和身边人呢?
当蓝妮确认自己怀孕时妊娠反应紧跟着出现,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包括甜食,更无法忍受新加坡气候,有一次竟在路上昏厥而被送至急救中心,她朝杨志撒气,时常会提起那次咖啡室的郁闷,令杨志后悔不已,但这反而使他们的关系有了阴影,事实上,他们后来关系的裂变绝不可能仅仅受这件事的影响,然而诸如此类的小小的不快乐却是在新加坡大量涌现,尤其是在周末,他们常去冷气充足的购物中心消磨时光,他们从匮乏的年代出来,需要消化琳琅满目的物质带给他们的刺激和物欲,经常是在这样的地方之间有了争执,后来,他们俩都想不起来是为何事争执,但周末行走在购物中心内那一份寂寥和飘零感却记忆犹新。特别是蓝妮,她惊骇地发现,不单是气候,她也无法适应这样一种风筝断线的人生,她不仅离开舞台,也离开苞蕾舞团这个职业圈子,不再被体制的苛刻规范束缚,同时她也失去了所有的优越感,这才是问题所在,她发现获得的自由是失去目标和光环的自由,她成了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生命突然轻飘飘的如一片风中的枯叶,然而那时的她是个被娇宠的无心无肺的女子,远没有足够的智慧洞察新的生活环境正在挑战她和杨志的关系,她坐惯了顺风船,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身边人,却不知道身边人比她还脆弱。
杨志的手机响了,他的长笛手妻子今天去马来西亚,现在回家了,这时候西西里那一“船”冰淇淋还未吃完,杨志有些心不在焉,已经夜晚九点,蓝妮豁达地催促杨志先回,杨志离去时却有些恋恋不舍,他说,找个时间我们三人再聚聚,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的手在西西里的脑袋上轻柔地摩挲几下,眼睛却是望着蓝妮,蓝妮笑笑,开朗地朝杨志摆摆手,她没有接应杨志的视线,她对他已不再有任何感觉,当初分离时就像割去身上一块肉,那样的痛楚几乎令她疯狂,现在创口当然早就愈合,但是否,终究是个创面?
她回家后打开电脑想给杰明回信,但万千感触无从说起,她又把电脑关了。之后,她听从心美的劝告,买了一张女子俱乐部会员卡,去那里按摩美容修头发,周末一整天时间倘佯在义安城,给自己买约会时穿的衣服。她甚至报名参加成人英语班,希望快速提高语言表达力,与那位母语是英语的华人有更深切的沟通,蓝妮仿佛在为一场出发做准备,认真的,事无巨细的,被期盼的光环罩住的,虽然这是一条不知目的地在何处的弥漫着迷惘之雾的旅途。
有一个深夜,杰明从新西兰打来电话,他说,一直没有你的回信,我有些不放心。就这句话拨动她的心弦,她湿着眼睛,语气却是明快的,她笑说,我在等你回新加坡。她也没有料到她的回答给他的震撼,他认为终于用他的耐心和柔情等来她的回应。
不过,他们的第一个约会,蓝妮没有穿她花了一整天时间试穿购买的当季度流行的新时装,做好的头发她觉得古板也被她洗了,他们是在下午见面,所以她选了一款比较休闲的衣裤,那是一套在东印度公司买来的棉麻裤子配短袖衣,那些衣裤是为欧洲女子设计的,朴素低调宽松,不太受潮流影响,很对蓝妮的品味,只是价格太贵。这套衣服她穿了两个夏天,仍是她最喜爱的衣服,以穿衣人的心理,半旧的棉麻类衣服最具安全感,它们不招摇,进退有余,能保持住风度,蓝妮明白,她这样的年龄能保持的就是风度了。蓝妮精心化了妆,她平时生活节俭,但用的粉底霜却是好牌子,她选了一款深色,它不仅遮盖住常年紫外线在她脸上留下的雀斑,并且使脸上的肌肤有了阳光晒后的棕色,肌肤质感细腻,配上棉麻衣服和棕色眼影,便有了热带情调。
对于蓝妮,最终选哪一款衣服并不重要,难忘的是翻来覆去挑选斟酌的过程,事实上,约会前的准备和约会一样,体验崭新,过程难忘,这差不多是对她匮乏的青年时代的一次补偿。躺在美容室的床上被按摩,在百货公司试衣室的落地镜前耐心地脱衣穿懂得珍惜自己,把自己当作需要呵护的女性,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女人,虽然她曾像公主般昂起高贵的脖颈走在七十年代萧瑟的马路上被所有的路人仰慕。是的,直到现在,在等待某个人的日子她才进人物质的柔软的女性世界,不如说她才开始享受这一个女性世界,只需要一个异性的关注而不是虚幻的众多的目光。
蓝妮,在走向约会的路上,心里充满了感激,就像心美说的,这是上帝的馈赠,无论未来如何,这一刻她是为自己的欲望括着,她几乎能感知内分泌让自己的身体发生变化,荷尔蒙使她的皮肤充溢着水分滋润光泽。当她从长廊的那一头走过来的时候,风吹着她的宽松的棉麻裤子,她微微扬起脖子让一头蓬松的短发在风中飞舞,竟有几分令人销魂的性感。多年的芭蕾训练,蓝妮举手投足间有着非同寻常的称得上高贵的气质,这气质在“多姆”的长廊更富魅力,他早到十几分钟,坐在长廊咖啡桌旁,瞧着她沿着长廊款款而来,他后来告诉她,这一刻牢牢印在他的记忆画面,她和长廊如此和谐完美,就像一个虚构的镜头,他就是这么形容的,或者,他。的意思是有些梦幻,他用英语表达,有些语词她总是过后,甚至隔了一段时间才完全明白,而她有限的词汇量使她经常词不达意,他也需要费些心思去理解,语言的阻隔给他们的关系平添一些曲折,在一个乏味的城市,这些曲折竟也构成了关系中的魅力,当然,这是后话。
而当时,她走到他的面前,她看到他彬彬有礼起身,但拘谨和腼腆竟令他显得笨口拙舌。这恰恰也是一个男子的魅力,她不喜欢老练的谈笑风生的男子,那种属于原初的、自然态的东西无法从老练的人身上感受到。蓝妮是很本能的女人,他们是被各自的自然属性强烈吸引,却是在一个非自然的、被文明的消毒剂清洗得没有任何菌体的池子里。
蓝妮笑了,她的笑靥富于魅力,他也笑,是被她感染而笑。就这样他们相对而坐,互相微笑,午间光照充沛,她能看清他两鬓华发眼角皱纹,还发现他的肤色比较黝黑藏在镜片后的双眸比较深陷鼻梁比较凸起,总之,五官比一般的华人更加立体。这天他穿一件赭黄色的翻领T恤,双臂的肌肉将T恤衫的短袖绷得紧紧的,这使蓝妮有些吃惊,这天的他和那晚穿西装看起来更加斯文的杰明有了一些距离,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生活在他这个阶层的男子,通常都注重健身擅长一两项运动,是的,杰明充满运动气息的身体,向蓝妮提醒了他们之间社会地位的差异,她垂下眼帘,姿态就有些矜持,然而,在这被热带植物包围灼长廊。蓝妮无法减缓自己的心跳,她无法漠视的是面前的热带男子的身体魅力。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三个月前。蓝妮点点头,她当然记得,记得太清楚了,对于这张时间表,心美发表过评论,她说,三个月足以让一对新时代的恋人,从认识到热恋到分手。她没有把心美的评论告诉他,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稍稍放开一些,他们的关系就会突飞猛进。当然蓝妮很小心,在这光照过分充沛的下午她看到天平再一次倾斜,已婚者,高职位,一段她力所不能及的关系。
然而,他们毕竟有过三个月的笔谈,之间有一条狭窄的但并非不深切的通道,有些话题,写比说更有意味,所以见面只是他们用笔构筑的世界的延续,她们已经预先在他们之间虚构了一个世界,一个刻意和现实保持距离的世界,蓝妮的尽善尽美的包装,“多姆”典雅的环境,他们选择的话题,无一不在创建这个虚构世界,不过,哪一对恋人不是在他们的关系中建立想象的空间?问题是这想象的空间有多大,维持的时间有多长?
杰明已经拾起话题,他们在通信中提过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