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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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去影响别的人。他又看了一眼正要消去的烟雾,他明白了,自己一直就向往着某种神秘。
场面有点滑稽。计师傅的穿着与父亲做道场时一样青衣道袍,两片瓦缀长布条韵帽子,真是道貌岸然。而吴三泉显然是释家的打扮,包着香烟锡纸闪耀金属光泽的莲花僧帽,绸布上面用金粉画着砖块纹便是袈裟,那条一头有几个叉的木棒想来必是做禅杖用的。李可一点也不感到好笑,村里二直就是这样,人们不知道佛和道的历史渊源和现实中到底有多少区别。这一片地方,没有政府下批文的正规道观庙宇,做和尚的做道士的脱了衣便和别人毫无二致地种地养家娶妻生子,丧葬嫁娶时再把行头用上,尽着义务。做起道场时,和尚道士们总是非常默契地配合在一起。他们念的是一样的经,唱的是一样的绕棺歌谣。今天就是这样,确认一
名小道士的仪式上和尚也来捧场。
还从村小请来不少儿童作道童打扮,事后每人可领到一份薄酬。
鼓乐班也来了,一行人分好前后秩序,站好位,在计师傅的带领下向镇上的集市出发。一路上,要经过三四个自然的小村落,有的村落小得仅有三四户人家。但预先人们都是知晓了这一天的仪式的,当队伍行经一片稀拉的房舍,总有人出门来放一挂千字头响炮。声音飘到山谷中空的地方,回响由近渐远。在父亲的说法里,声音有自己的灵性,它像雾霭一样喜好围着山绕。如果这山的层叠没有尽头,这一团团响亮的声音也会一直缭绕着传递开,原封不动地沿着山走,从这里到那里,没有损耗,没有消散的时候。前面村子的人听到鞭炮的声音会提前做好准备。李可觉得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这一块或那一块挡在太阳底下被阳光镶了金边的云朵或许可称之为祥云。一个道士是应该在一块祥云的荫庇下进行仪式的。
这一支铿锵作响的队伍很快来到了离乡场不远的地方,在山路陡转一个弯时,他们看见整个乡场在眼前一下子暴露无遗。很多的人,很多的货物,车子受堵缓慢行驶着,一些狗在人们的脚下面游走,啃吃弃物。没有谁可以例外,人们互相拥挤着,挥汗如雨。
走过这长达一里路的场区,穿越这片人群,李可知道,这便是整个仪式最核心的内容。他暗自担心起来,按理说人们会让出道来的,没有谁敢于阻碍这样隆重的仪式。但事实上人们还能让出道来么?道路只有那么宽而人又是那样多。李司觉得没有把握。队伍按原有的速度,一直就这么走着,向人多的地方走着。
前面的道童又放起鞭炮来。他们走进场区。唢呐手一齐吹奏《梅花滚浪》,敲锣使钹的一阵紧于一阵地弄响起来,压住了场上其他的声音。人们豁然地让开道了,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道路上满满的人竟可以向两旁压缩不止,直至出现一条宽五尺有余的小道。所有的车都不能开了,所有的人也根本不能动了。这一幅场景,使李可蓦然就想到《西游记》里有关流沙河的章节,水断流了,在中间分开一条路。那里的描述和眼前所见,简直太像了,李可没法不生出如此的联想。
计师傅和吴三泉口中都是念念有词。他们经历过仪式的洗礼,此外还无数次面对过如此这般的场合。他们对两旁的人视若无睹,双目微阖。眼前是一些飘带在披拂,零乱的声响,香火的气味,夹道两旁的人投来横七竖八的目光。李可很快就适应起来,他努力地使自己镇定,心不二用,脸上要显出虔诚之态,并对自己说,只不过是从众人面前走过去,就这么简单。这一里路自是比通常走时要漫长得多,他听见人们议论纷纷,他听见人群中本村的熟人正在用无所不知的语气向别村人介绍他李可。别人都想知道他有多长时间的道行,他唱歌的喉咙怎么样,以及他的个人情况。在这片乡村,道士可以说是最公众的人物。
走过去了,李可的余光掠过路边众人五花八门的脸庞,这时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眼花缭乱。另外他发现自己的心是热乎着的,回味起来,他还是在乎被别人关注,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计师傅又带着队伍掉了个头,看样子还要从人群里穿回去,仪式才算结束。回头看看,刚才分开的人们又合流了。队伍前头的两个人锵锵锵耍起钹片,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暴响。人们又像刚才一样分开了,还是有五六尺宽的道。再走到人们中间,忽然李可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这次折返,人们变得安静了。他们闭上嘴巴,注视着这个小道士,仿佛是在向他致意。李可明白他们眼里的虔诚是由何而来。每个人都是要面临生死病痛的,有人出世就有人辞世,吃一样的饭食偏要生出百般不同的疾病,反正生活在乡间的话,都少不了有请道士的时候。在人们那些特殊的时刻,道士可以为他们传达许多常规情况下无法得到的信息,办一些常人办不到的事情。
在某个地方,李可分明觉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他估计父亲正站在人群中间仔细地盯着他看。父亲的脸藏在无数个脸的深处,父亲的双眼也准在所有的眼睛里炯炯地发着光。李可惬意地让父亲的目光抚摸着,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李可由衷地想,这一刻,父亲心里是否欣慰呢。应该会的。
队伍离开了人群,原路向村子进发。场上的人还有很多,同样挤在那里。而年轻的道士已经完成了入门仪式,就像和尚受戒熏了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有人在后面放响许许多多鞭炮,在李可的耳际震颤不已,他还不知道今天这些步骤都是由谁安排的,费用又是怎样支付的。他不需要问的。
离开长长的队列,离开那杂乱的喧嚣之声,李可一进屋就赶忙把一身酱褐色的道袍脱了,换上平日所穿的衣服。母亲蹲在灶门前吹火,见儿子来了,就问,你爸呢,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他也去乡场了?李可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明知故问。他说,我没看见他。这倒是事实。
母亲就说,哦,是了,昨天听他说,老金要请他还有老计老吴喝酒,他可能是直接往老金家里跑了。
李可嗯了一声。他估计父亲他们现在正喝得非常开心。老金那次得一场说不出名字的怪病,村里赤脚医生王拐和父亲一道去诊治的,王拐先治,没辙了,就让父亲再试一试。结果父亲三下两下便把老金弄活了回来。事后父亲悄悄地跟所有的人说,自己和王拐所用的药完全一样,分量都没有出入,只不过做了个道场。父亲几次想以此阐明自己的见解和立场,要儿子李可相信那些看不见的,只在自己心底里的东西。
也没什么奇怪,那时李可暗自地想,心理作用,药疗结合心理治疗而已。
然后李可就睡了,睡得很沉,转眼工夫进入了梦里。这个晚上的梦很好,他梦见父亲和自己的形象,虽然梦里所见都不太清晰,但他知道那两个差不多大小的人形影迹正是自己和父亲。这个梦是有关飞翔的梦,两人都成了还珠楼主小说里仗剑驰骋钓剑仙,以各种自由姿态翱翔于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倏忽而逝,瞬息千里,简直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他在梦中陶醉于那片一望无垠的瓦蓝。在他记忆里,梦总是灰色的基调,梦里一切永远都给人阴冷的感觉。但这夜的梦中出现如此瓦蓝的天空,真是从未见过。李可于是笑了,他醒来后不会知道一个人在梦中也会流露出会心的微笑,但他确实笑了。
之后他就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从天空之上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却又像把天空下一切的事物都笼罩住子。天已不是刚才那片天,云也不是刚才那洁白的云,他梦里的天空看来又要下雨了。
然后就是惊醒,被这怪异的说变、就变的梦惊醒。这时他才发现哭泣是真实的,他掐了自己一把,这哭泣的声音仍在。是母亲的声音,他从未听见过母亲会这样伤心地哭,以致他要花几秒钟才敢断定这哭声来自于母亲。
李可走到堂屋,堂屋里有很多人,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用想了,躺着的人应是自己的父亲。果不然,他看清了,父亲已经闭上双眼,嘴角似乎还留有微笑。他从混乱的说话声中听了个大概,父亲死了,死于醉酒。父亲在老金家喝了很多很多酒,酒后嚷嚷着不肯在别人家里歇,坚持要回家。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大坎,纵身一跳,没有跳过去,跌倒在坎下,头不巧撞上一块坚硬有棱角的石头。他就这样死了。以前,也曾千次万次地行经这道坎,父亲不是往下面包些路走过去就是从上面跳过去,没有困难。
堂屋太嘈杂,母亲的哭声一点点地加大。李可分开众人走向外屋。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只是出现天空的鸵廓。有鱼肚白翻出来的迹象,可以预知,今天的天空和昨晚那个梦将吻合起来,又是非常晴朗的一天。李可坐在猪圈的石顶上,他记起就是在这里,曾和父亲谈到过死。在父亲看来,死就是那么回事,就像地面上凸起的石块,早一天晚一天,该绊在上面总是要绊在上面跌一跤的。父亲告诉李可,这个世界上海一秒钟都在死人。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谁排好队了,逐一地死,一个接一个,不能停下来。这是一列漫长无比的队伍,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所有的人都排在里面。也许排在你前面的会是个无所不知的聪明人而排在你后面的又是个白痴,谁也不知道,谁也无能为力。为这个队列安排秩序的说不定是个神仙,也说不定是一只脸上一惯挂着嘲笑神情的狗。父亲还说过,排好了队的人们,谁也不可以赖皮,轮到谁就是谁,投有价钱可讲。有的人很倔强,在这个队伍中不安神,道士就必须给他指引,把他送好。而道士呢,更不能赖皮的,道士赖皮那就是明知故犯了。
按父亲的说法,今天正好轮到他本人了。父亲是绝不会赖皮的。
李可控制住感情。他心里面想,该给父亲做些身后的事情了。他一直想在学成以后找到工作,对父亲多年的养育有所报答。没想到,父亲没有给他机会。他清理一下思路,决定这晚的道场,他自己做。他走进屋去换上了昨天那身道袍,出门,看见计师傅和吴三泉都赶来了。计师傅的道袍很旧,吴三泉依然把自个弄成一个和尚样子。他俩看见李可穿好了新道袍,就说小李啊你这是干什么?
李可说,我要给我爸起水,我要给他做一堂。
计师傅就说,那怎么好,有我们啊。今天你要做孝子的,怎么好做道场呢?我们给你老子做一堂得了。
李可说,不要紧,我脱了这身衣就做孝子,穿上这衣就做道士,累点累点,两不误。
吴三泉就说,那怎么行,没听说过可以这样搞。
李可不明白了,他问,吴师傅,有规矩说孝子不能给老子做道场吗?
吴三泉怔了一会儿,说,倒也没听说过不行,不过以前谁也没有这样干过。
李可听后,很严肃地跟两位师傅说,我很想送送我爸。
两位师傅看看他的样子,也各自点点头。
又把昨天那队伍找了出来,整理一下,首先就往河沟进发,给死去的李道士起水。李可走在最前面,他看见了天空的样子,蓝得这样纯,他想父亲一定是飞升到了哪个地方。天空一时还没有太阳,但已显得有几分耀眼。到溪边起水之后,李可执一块罗盘去勘舆,去选择葬地,并拖了一只羊,让羊把选定的那块地皮上的乱草吃掉。太阳这时很烫了,道袍厚了些,不是这时节的穿着,他的皮层泛起一层湿气。他在想今晚那堂打绕棺歌曲应该如何唱来。
晚上来的人很多,因为李道土是个道士又是个村长,在这小小的地域里也算是有名望之人。他们来给死者守夜。夏夜是很难熬的,热气依然源源不断往上升起。人们按惯例支起很多张牌桌和麻将桌。不多时所有的桌上都满员了,还有围观接手的,他们议起每一圈要赌多少钱。几个女眷在哭,除此之外,整个灵堂也跟娱乐场差不多。走了的人只是要去他应去的地方,没有什么可悲的,人们都习惯了。人们陪着先去的人度过了数不清的夜晚,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早就习惯了,不可能次次都那么悲伤。
到夜半,就开起唱堂来。李可深呼吸几口气,以一曲《探亡者》开始这一晚的唱堂。歌词是这样的:
一探亡者往西行,阎魔一到不容情。堂前丢下妻和儿,哭断愁肠悲断魂。忧闷长眠黄泉下,从此下到地狱门。山崩哪怕千年树,船开哪顾岸上人。死了死了真死了,生的莫挂死的人。丢了丢了全丢了,千年万年回不成。从此今夜离别去,要想再见万不能。棺木恰是量人斗,黄土从来埋人坟。在生人吃三寸土,死后土掩百岁人。琉璃瓦屋坐不成,黄土岭上过千春。人人在走黄泉路,任你儿多空牵魂。
二探亡者……
李可接下去又唱了《失亡绕》、《迎灯绕》、《弥陀绕》和《香山绕》。这几首曲子一般都是必唱的。每一曲唱毕鼓钹停下来后,桌上人们的吆喝声就显得极为响亮。唱完这几曲,计师傅说,小李啊你休息一下,给你爸上炷香烧一刀纸吧。李可褪去道袍,便又是孝子的身份,跪在遗像前尽着孝子的义务。过不多时,又把道袍披上,唱起现编的词来。死者是他父亲,他才相信对于父亲,他是最了解的,他能把父亲的这一生唱好。他说不上这二十年来自己到底有多少个日子与父亲朝夕相处了。父亲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是那样熟悉,他知道只需把记忆里的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唱出来,就是一首不错的丧歌了。刚才唱那些绕歌时李可有一种放不开声音之感,也许是受父亲生前的影响,父亲教他唱的时候嗓门已经嘶哑了。现在,自由发挥阶段,李可感到自己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声线也挣脱出来了。他清清喉咙,再张开嘴时,一句句平常而又恰切的歌词很顺当地冒出来了。
随着歌声的飘展,外面码牌的人们已渐渐放慢了速度。他们听见了别样不同的东西。多少年了,人们听到的丧歌都很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