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 作者:池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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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辣一手牵一个孩子;连拖带拉将福子贵子拽到了粮食局。在福子贵子三岁多的生涯里还不曾有过上大街的经历;一路只是惊惶地挣扎哭泣。但是辣辣已经迟了;人家告诉她李启孝已撤职开除下放农村种田去了。〃造孽!〃辣辣咕噜着把一腔怨气发在两个孩子身上; 她左右开弓指戳着两颗小脑袋;说:〃只是见一面都见不上;没出息的货;没缘份的货。〃骂了一通;辣辣又心酸;虽然她绝不会让双胞胎去认父亲;但让父子看上一眼却是应该的;这两个小东西看来一辈子再也难得看见生身父亲了。走到好吃街;辣辣痛下狠心;将双胞胎带进 〃人和〃米粉馆;让他俩一人吃了一碗蟮糊米粉。
丐水镇是个古老的镇子。青砖黑布瓦的民宅蜘蛛网样密密层层盘旋着。大街上掀起多大的风波吹到民宅深处也是些些微微有点飘动头发罢了。他们家的男人清早出去上班;大多是上码头搬运货物和上竹器厂做竹器。女人们早起端着尿罐曲曲折折下河。每条巷子口都有一个老头挑来一只空粪桶;一只清水桶;摇着小铃铛吆喝〃下河么〃。
辣辣与众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当家男人。她一心指望得屋挑起大梁;艳春却脱颖而出。
冬儿失去了母亲的偏爱之后;艳春好象获得了解放。她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夺取下河的权利;早晨蓬松着用火钳烫过的刘海辫梢;敞着雪白的颈脖;端着尿罐嗲声嗲气与邻家小媳妇结伴而行。她冬天晒了上百斤雪里蕻和萝卜干腌咸菜。她用菜油梳头;将母亲的衣服改得贴身贴腰以突出她刚刚发育的小胸脯。剁莲子的重任无形中全落在冬儿一个人身上。辣辣 满月出门时;艳春已经在叉着腰走来走去;斥骂哥哥和弟弟妹妹是懒骨头小贱人;刚满十三岁的艳春活是个地道的小女人了。她的功课极差而操持家务的能力很强;辣辣索性连上街买菜的权力也下放给了她。看着艳春买菜回来复秤;计算钱的精明小模样;辣辣不由喜上心头;感叹道:〃这小婆娘!〃
艳春通过上街买菜能得到许多外界信息。是她第一个向全家宣告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她翘起二郎腿警告母亲。
〃你不打断得屋的腿;他肯定要出去造反。〃
辣辣鼻子里哼了哼。她就是嫌大儿子太窝囊了;出去闹藤闹藤才好;可他未必有那份胆量和兴趣。王贤木家祖宗三代都是码头工人;无产阶级革命从没革到他家。
6
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进了王家的门。首先投入革命的是书呆子王贤良。
辣辣永远记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辣辣煮了一大锅粽子;热腾腾堆在桌子上全家围着吃。王贤良剥了一个粽子;几次欲吃又放下;辣辣问:〃你怎么啊?〃
王贤良说:〃是这样的。这个这个。。。。。。〃
孩子们哄堂大笑。
王贤良说:〃巷子口的自来水管装好了没有?〃
艳春很能干地抢着说装好了;现在已经开始卖水了;水龙头由孙怪的老婆看守;每担水收费两分;家里有担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钱可以挑一担;划算得很;而且得屋和冬儿都挑得动。
社员说:〃艳春也挑得动。〃
艳春瞪社员一眼;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王贤良耐心地等侄子们争论完毕;对嫂子说:〃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从明天起我回到学校吃住去了。〃
辣辣以为小叔子对她彻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实上小叔子已经成为这个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温和寡言的人;辣辣也为有一个男人持久的追求而兴致勃勃;健康饱满。况且王贤良每月还交她一半工资。
含着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说:〃那敢情好!〃
王贤良知道嫂子误会了自己。他之所以当众宣布就是因为没有勇气私下告别。关键时候;王贤良的小聪明冒了出来。
〃来;我给你们唱一段新学的革命京剧。〃
王贤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势念了一句京白:〃谢谢妈!〃然后自己哼哼过门;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稠;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他揽过艳春和冬儿的肩;接着唱:〃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雀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妈妈分忧愁。〃
他将最后一句词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妈妈〃;顺势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
辣辣甩甩手膀子;说:〃什么破戏;总不如蒋绣金的李天保吊孝好听。〃
王贤良赶紧捂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门外望了望有无人偷听。蒋绣金可是个牛鬼蛇神呢。
这下家里便有了几丝紧张空气。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围;听王贤良解释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大革命。
王贤良面容焕发出了红光;说了毛主席;说了大字报;说了史无前例和横扫等等一大通话。辣辣只觉得气氛强烈;而明白的只是小叔子要去保卫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远在北京城也好;是否亲自号召了王贤良也好。看小叔子换了个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对她死心的问题。 〃去吧。〃辣辣豁达地说。
文化大革命头两年;辣辣简直被热闹冲昏了头脑。她忘了家里的加工活一天必须出五升莲米;十斤麻绳和三斤猪毛;背上驮着四清满街跑着看游行;看抄家。
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差不多成了专业乐队;乐手们不再扛麻袋而工资照发;他们只是全心全意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里;丐水镇的大家小巷都响彻嘹亮的乐曲声和乐手们踏踏的脚步声。不论在哪条街道;乐手们只要看见了辣辣;总是朝她扬扬喇叭以示致意。每当这时;辣辣便不禁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无比伤心和遗憾。
值得宽慰的是王家还有个王贤良。王贤良一改从前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迂夫子形象; 当上了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总司令。他经常威风凛凛在街头演讲;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 腰间的武装带使他挺胸收腹;斗志昂扬。他有一支专用的电喇叭;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漂亮的刘志芳。刘志芳曾是广播站播音员;现在是王贤良的宣传部长;专门听他的指示领呼口号。
四清只要看见王贤良就扯着嗓门叫唤〃叔叔〃;王贤良则循声望来;向嫂子行个很标准的军礼。〃咔嚓〃一声;牵动了辣辣的满腔自豪。自豪之余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会和刘志芳结婚的。她仔细观察过刘志芳的举止神情和体态;认为她已经和小叔子那个了。
曾一度辣辣也参加了居委会家庭妇女们组织的〃爱武装〃战斗兵团;戴了红袖章;背了语录袋;上街游了行;揪斗了两次蒋绣金。后来她实在闹不清县委书记罗山奎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加上家务事太多;就退出兵团当了逍遥派。码头工人是坚决保护罗山奎的; 王贤良是坚决打倒罗山奎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辣辣谁也不想得罪。
在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行动中;辣辣有生以来见识了那么多的高级物件:珠宝首饰;金银餐具;观音菩萨;大厚本的书籍。最使她抨然心动的是一双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么小巧秀丽;雍容华贵;她竟不顾当时的革命形势发了一个十分反动的心愿 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双这样的皮鞋!
在愤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从广场焚烧的书堆中偷回了一本厚书。她家中还没有过这么厚的书呢;可人家已经用过了要烧掉;上厕所或引火不好吗?
辣辣偷回的书是翻译小说;她至死也没明白为什么正是这本书改变了两个女儿艳春和冬儿的人生道路。
书拿回家之后;艳春就霸占了。艳春挑着章节看了保尔与冬妮娅的恋爱情节;撕下了有关插图。冬儿反复哀求艳春把书借给她看看。艳春说:〃送给你都行;你得用东西交换。〃
冬儿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绒线衣。这件绒线衣是叔叔送给她十岁的生日贺礼;也是因为她背会了叔叔写的全部情诗而获得的奖励。母亲将红绒线里掺进一股白棉纱;织成了一件花色的上衣。艳春一直垂涎这件绒线衣;冬儿就是顽强地抵抗着不给她。
当艳春把书伸到冬儿面前时;冬儿脱下了身上的绒线衣。艳春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 逛遍了丐水镇包括近郊。红卫兵大闹革命寻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确地寻找爱情。在艳春眼里;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尔。柯察金;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格外注意她。
冬儿如饥似渴地读书;第一遍几乎是生吞活剥;往后是逐字逐句;每个标点符号都品上一品。繁体汉字对于她是一种诱惑;诱使她认识它;理解它;然后给她回味无穷的意味。 在许多个深夜里;冬儿凑近窗户;借着路灯射进的光亮悄声阅读;她那十二岁的瘦小胸脯像一只共鸣箱;被书中的激情振动得剧烈颤抖。她紧握她的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 发誓将来决不像母亲这样生活;决不做像母亲这样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儿把书珍藏在母亲床前的踏板底下;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决不会翻动的地方。 家里的清洁是冬儿做;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觉出地面的肮脏。
艳春的变化是明显的;辣辣讥笑大女儿像只春天的猫;企图用难听的话阻止她过多的外出。冬儿平静得秋水一般。寒冬时节她得了严重的感冒;高烧不退;住院的时候医生责怪辣辣怎么只给女儿穿件薄薄的旧棉袄;辣辣这才发现冬儿的变化。
冬儿说:〃绒线衣是我自愿送给艳春的;请您别管这事。〃
辣辣说:〃嗬;请! 您! 我们家怎么像过去资本家一样说话了!〃
经济来源的断绝使辣辣掉进了冰窖里;冷静了下来。莲米麻绳和猪毛的加工厂相继停产。当手里还只剩下两天的饭钱时;她诅咒起来:〃该死的!这场热闹还有完没完?〃
7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这个家庭的第二个人是得屋。
得屋虽是长子;既不如艳春大胆泼辣;又不如冬儿心眼聪明;老是受制于两个妹妹; 体现不出长子的精神。他一直处于窥探状态;时时刻刻在寻找时机大闹一场。
自恃是头男长子;得屋原以为母亲无论如何是偏爱他几分的。他不懂皇帝才爱长子; 百姓疼的是小儿。辣辣早就瞅着大儿子那缩头乌龟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长着两颗虎牙的社员雨后春笋般尖尖地冒出来之后;辣辣就老是比着社员数落得屋。
〃你是哥哥;裆里又不少套家伙;怎么偏作出一副太监样子;看了就恶心人。什么时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员一样来去如风;利利索索干点什么呢?〃
光是骂骂咧咧;得屋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后来的一顿死揍总算彻底凉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儿起头闹出来的。
家里一直是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辣辣带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里一床睡了六个孩子。得屋社员一个被筒子;艳春冬儿一人带一个双胞胎睡一个被筒子。
从得屋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教唆社员说下流话;下床撒尿光着屁股;在妹妹们面前拨拉他的生殖器。十五岁时就将脚伸进这边被子里;乱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艳春还叫骂几句;后来她不吱声;再后来她就吱吱笑。冬儿则毫不客气地掐哥哥的脚。有一天半夜;冬儿被刺痛惊醒;得屋的脚伸进了她大腿内侧;冬儿取下头发上的铁发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还真刺吗?〃得屋大胆地说。
第二天;冬儿要求母亲替他们兄妹分床睡。
辣辣头一摆;说:〃哦 〃
冬儿不在乎母亲的嘲讽;坚决地说:〃我们都大了;应该分的。〃
辣辣说:〃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里冬儿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门板搭成床;抱贵子睡在门板上;两人裹一条父亲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贵子滚落下来;床板轰隆一声垮了。贵子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莲子的木盆里;被插在木墩上的莲刀砍开了眉骨。
辣辣抱贵子去医院缝了七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五块多钱。气得她连夜审问; 从得屋至福子;一排五个全都赤脚站在碎瓷片上。尽管受了刑;也还只有冬儿叙说了实情。冬儿一说完;辣辣刷刷刷给冬儿的嘴巴一顿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闭紧些!〃
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手中的扫帚。
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
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不去造反当红卫兵!〃
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
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