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 作者:方方-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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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自己昨夜的窘境,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编着恶词骂“强盗”。李亦东说他一旦
抓了“强盗”,在关押之前,非得让他吃点亏不可。小高说他完全同意。小高说这
一把蚊咬之恨、蛇咬之仇老子还能搁在心里不报?俩人正闲谈着,李亦东呼机响了,
里面显示出一行字:“强盗”已抓住,速回局里。李亦东看罢,惊得从板凳上跳了
起来。小高急问何事,李亦东将呼机留言读了一遍。小高亦惊得跳了起来。俩人什
么也不顾,甚至没办出院手续,拔腿便住局里奔。
李亦东边赶路边说:“娘的,是谁这么多事,咋不留给我来抓呢?不亲手抓着
‘强盗’,这叫我咋解恨?”
李亦东赶回办公室,一进门便咋咋唬唬着喊:“咋就把‘强盗’抓着了呢?是
哪个组抓的?”
江白帆坐在他的桌前剪着手指甲。他没有作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有人朝
江白帆一努嘴,李亦东垮下脸来,说:“咱问正经话。这时候还开个啥心?”
努嘴的那位便说:“可不就是正经的?江白脸亲手把‘强盗’铐上的。不信你
问他。”
李亦东立即瞠目结舌,望着江白帆开不得口。小高惊异道:“小江,真是你抓
的?”
江白帆说:“碰上了,不抓怎么行?”
努嘴的那位又说:“江白脸这回可出尽了风头。局长使劲张着大嘴表扬他,几
家电视台拍个没完。不信明天看报纸吧,头版上没准有他老人家的大照片。李哥,
你可是辛苦一年,不如人家这一下子。啥叫运气?我以前总不信,这回可亲眼瞧见
了,这就叫运气。”
江白帆不否认自己的运气,但他心里又想,就算是运气,也得靠咱有这份敏感
呀?一碰衣服就算准他腰里有枪。还有,咱的勇气也不是没有。若不是怕他逃跑,
揪他衣服揪得紧,咱那只脚能把他绊得滚下楼吗?想到这些江白帆心里也很坦然。
只是李亦东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神情有些颓然,有些惆怅,甚至还有
几分凄凉。就仿佛这一刻他被人抓着了似的。
九
尤其令李亦东没有想到的是,“强盗”那晚上接货果然选择了废矿井。但还没
走到地,就听到了矿山保安一片打杀之声。“强盗”虽知是抓小偷,但也不愿冒此
风险,于是临时决定改地儿。双方约定下午去城南一家录相室交接货。一早,“强
盗”接到金花朵的呼机。
“强盗”并非金花朵的金刚之一,但同金花朵有过几夜销魂。接此呼机,便想
下午总是要去城南,不如上午便在金花朵处混上几个钟点。料不到的是,竟撞在了
江白帆的手里。
李亦东知道过程如此,不由一声长叹。什么话都没说。
夏天没有过完,江白帆便被记了一等功,北方这个小城的整个公安局都没有出
现过一个一等功功臣,江白帆成了头一份。于是记者再一次蝗虫似的扑来。抓强盗
的英雄事迹经过层层报纸的报导和转载,已经越说越唬人了。内容变化得江白帆自
己都不知道报纸上那个江白帆是不是他。先前李亦东搭档牺牲的事,解救人质的事,
与“强盗”对峙着的事,抓黑子的事,全归在了江白帆身上。重案组的人每天都一
边看报一边骂人。明里暗里都说江白帆这王八蛋简直是要名不要脸。
江白帆也觉得自己有着天大的委屈。他只有天天跟人解释说,这些他从来都没
对记者讲过。记者都是些无孔不入者,啥事喜欢根据自己需要张冠李戴,既半瓶子
醋且又要妙笔生花,于是花一乱开,不管是什么品种颜色,全都往一棵树上挂了再
说。
局长读了那些报导都觉得有些过份,有一回在大门口见到江白帆,说:“咋的?
你现在真去当演员了?”
江白帆百口莫辩,而且也受不了天天跟人解释之苦,便又委委屈屈地想要调走。
料不到这信息竟是又被记者获悉,报纸上便特辟大半页的纸,写江白帆这一英雄在
外光荣,在家受气的经历。然后又发下一大堆中国人窝里斗,容不得别人出名的感
叹。文章里还暗示出有一个最容不得英雄的人,大家一看便知是指李亦东。李亦东
看了也觉得这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谁,一股火便冲上脑门子,揪住江白帆的领口要揍
人。
小高急忙拦下,说:“人家现在是功臣是名人,放个屁上个厕所都要见报。这
回没点你的名,就给足你面子了。你若揍了他,下篇文章你李亦东三个字非出来不
可。你当心引起民愤。”
李亦东一转念,便也软了下来。暗想,罢罢罢,咱好孬还懂得个好汉吃不得眼
前亏的道理。
这件揍英雄未遂事件,靠了小高这一拦,没有被弄上报纸,但却有人七传八传
地传到了省局里。恰好那天,省局领导刚读完英雄在外光荣在家受气的文章,立即
沉下脸来,当天便下发出一份文件。文件中指出,这种嫉妒同行、排挤英雄的事件,
绝不允许再在我局发生云云。局长再见到江白帆时,便再不说演员不演员这样的话
了,而是亲切地拍着江白帆的肩说:“小江呀,你是我们局的光荣。”
不多久,省局组织英雄事迹演讲团,点名江白帆是第一演讲者。这一来,江白
帆就有了一个多月行走大江南北演讲的机会,并被各级领导接见以及同各级领导照
相,且还为无数的崇拜者签名、接受她们的献花。江白帆成天泡在这样的场面里,
于不知不觉间也泡出了一些派头。再次回到重案组时,说话口气都变了。重案组的
人都忍不住磨着自己的拳头,想要揍人,就连组长也不例外。
只是没几天,江白帆就调离了重案组。省局指示对于英雄要用特别方式进行培
养。局长想来想去,咋安排这个小白脸呢?终于想起他还颇有些文化,于是让他做
了宣传处的处长。
这个提拔不仅令李亦东目瞪口呆,也令组长一口气堵得说不出话来。自己出生
入死几十年,都还没得这份提拔的运气。于是开欢送会那天,大家都不发言,光是
听得电扇嗡嗡嗡地响。江白帆没有介意,他想他现在的身份已与往日不同,大可不
必跟这些下面人生气。于是他很和蔼地笑了笑,说:“重案组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
地方,我在这里经受了严竣的考验,我现在的成长离不开在座各位的帮助。虽然我
将走上新的岗位,但我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我会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组长说:“咱也没啥更多的话说,小江提到重要岗位,是好事,也是咱组里的
光荣。不过,江处长,你交给我的调离报告,咋办?”
江白帆怔了怔,然后想起曾经有过的低落的往事,不禁一笑,说:“撕掉得了。”
李亦东说:“别撕,借给我用用。”
组长说:“你要这干啥?”
李亦东说:“抄一份呗。省得咱动脑子。”
李亦东的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惊。惊过后,纷纷想,这事是咋整的?
十
李亦东辞职的话先前还只是说说。可说过之后,念头竟是停在那里不走了。李
亦东老婆从舟山群岛回来后,被下了岗,女儿则根本连考试都没参加。李亦东找了
无数关系,又交了一万多块钱的学费,才算把女儿弄进高中,但学校却不是好的学
校。不是个好学校,考大学又如何能保证呢?李亦东的老婆小梅天天别着脸跟他吵,
吵完就同女儿一起关着门抹眼泪。
两个女人忧伤的哭泣和痛苦的面容,令心肠坚硬的李亦东几欲心碎。
于是,他只得找到局里,请求局里看在当初他是因抓强盗而迫不得已转移家人
的份上,出面为他解决老婆和女儿的问题。因为她们正是受这个牵连而外出躲避,
方才导致眼下的结果。局里正忙着同省电视台商议如何将抓“强盗”的事迹改编成
电视剧,如此大事摆在眼前,哪里又能顾得上李亦东的老婆以及女儿这一类的鸡毛
芝麻?于是说,如果“强盗”是你抓的,这些事还叫事么?你老婆可以在全城挑工
作做,你闺女能上最好的学校。可惜……没等后面的话说完,李亦东拍了一掌桌子,
掉头而去。走在街上,李亦东觉得自己心寒彻骨,但却说不出寒自何来。
正是这天,行走在街上的李亦东见到一家名为“南方水妖”的歌舞厅想要转让
的广告,心头一动,便寻去打听。一女老板领着他参观所有的布置,然后说,瞧瞧,
咱这里是全城头一份的别致。别看开业没几天,生意也还不错。然后说她为啥转让,
原因乃是同她合作的表弟最近提了官,没有时间顾这里了,她一个人做不过来。再
说表弟既然提了官,替她找一份靠得住的工作,也容易。讲完这些,女老板脸上露
出又神秘又得意的神气,说:“你晓得我表弟是谁不?就是那个抓‘强盗’的英雄
呀!”
李亦东大是一怔,说:“江白帆?”
女老板说:“是呀是呀。你认识他?”
李亦东笑了笑,说:“他这么有名,天天见报,谁不知道?”
女老板说:“对罗,这么有名的英雄,当然是不会骗人的。所以我们报的价,
你尽管放心好了。”
李亦东初始只是看看而已。但得知这“南方水妖”乃江白帆所开,心里便有一
种古怪情绪涌了出来。回到家后,这古怪竟是挥之不去。半夜里,他推醒老婆小梅,
对她说了“南方水妖”转让之事。小梅瞪大眼睛,说:“咋的?你想接?”
李亦东说:“我做警察这么些年,也做得没意思了。不如辞掉职,咱俩口子齐
着心开这歌舞厅,没准会比现在过得好。再说以我在局里的人缘,一帮朋友铁定能
帮我,出啥事都有人替咱顶。”
小梅想了想,脸上露出喜悦,说:“真这样,倒是个法子。就算妞妞以后上不
了大学,到咱家自个儿的歌舞厅里管个事,还不现成?”
李亦东说:“可不,这一来,就把咱一家三口子的问题全解决了。”
小梅说:“不过……你舍得你这事儿?”李亦东淡然一笑,说:“有啥舍不得
的?不就是个警察么?拿那么点儿钱,还让你和妞妞担惊受怕。你不早就想让我做
个安全点的事儿么?”
小梅说:“也是。还是做个稳妥的事儿好。要不再冒出个啥强盗,不把咱一家
人杀死,吓也把咱都吓死了。”
这一夜,他们竟一直聊到了天亮。自打小梅从舟山群岛回来,还从来没有过有
如这夜般的愉快。她这一份愉快,便让李亦东一下子铁了心。
李亦东果然照着江白帆先前打的调离报告抄写了一份。他没有把它交给组长。
李亦东知道,交给组长会等于没交,组长绝对不会交去局里,反倒会天天上他家来
做思想工作。李亦东怕自己三下两下又被他做回去了。于是李亦东亲自把这份调离
申请报告送到局长办公室。
回到重案组,他才将这事儿跟组长说了一下。组长灰着脸,找他要了根烟,划
了几下火柴都没划着。好容易划着后,抽了几口,叹息一声,说:“走了也好。这
世界啥事都只要结果,所有过程都是他娘的个屁。”说完又依然灰着面孔,一屁股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李亦东去意坚决,局里挽留了一下,没有留住,也就算了。李亦东很快便办完
手续。
走出局办公楼那天,他朝大门刚刚跨出一只脚,另一只腿刚一抬起,心里却猛
地一顿。
他想,这回一出门,便是永远永远地不会回来了。
“南方水妖”择了个吉日易主。李亦东全盘接手当天,并没有让它停业。生意
果然还不错。小梅脸上闪着光彩,眼睛亮晶晶的,令李亦东想起他初认识她时的美
丽。
下午三点半,当李亦东正笑着脸指引几个做木材生意的南方人进入包间时,突
然他全身一紧,一股百感交集的情绪竟情不自禁地在他全身流动。就连一个南方生
意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说:“大哥,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晚上,小高来告诉他,下午三点半,“强盗”被枪毙了。一枪没打死,又补了
一枪。
这天的半夜里,李亦东突然醒来,脑子里浮出陈建成的面孔和那个无臂男孩子
的哀容。
李亦东不觉泪水涔涔。他想,明天,无论如何,去给陈哥上上坟,然后再买点
吃的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