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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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一切!”
“一切?”
“对。”
怎样都行吗?那丁问我。/当然当然,不许她不行!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因为,灵魂,曾以‘我’的名义,和‘你’分离……/那,现在,怎办?
“脱!”我冲口而出。
“脱——!”那丁冲娥一声暴喊。
于是乎那个骄傲的泠泠便在幽暗中变成了赤裸的娥。于是乎赤裸的娥便在月光下变成了飘荡的夏娃。于是乎飘荡的夏娃便在夜风里凝聚成了可能的泠泠,或可能的别人,凝聚成一切别人和一切爱的可能……
“哦,你真的是泠泠吗?”
“是。丁一,我是。”
“那你,还记得那个夏夜吗?”
“那个夏夜,还有那棵香飘四溢的桂花树。”
“还有到处飞舞的流萤。”
“还有满天飞舞的群星。”
“可那时,你是多么无情无义呀!”
“可现在,她已迷途知返。”
“可那时你为什么不能也像现在这样呢?”
“因为,因为那时,你并没有命令她像现在这样呀?”
“那是因为你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对待丁二。”
“那是因为,对泠泠来说,丁二也是别人。”
“要是那时候,他就这样命令你呢?”
“那时候,他为什么不试试?”
“他不敢。”
“怕什么呢?”
“怕……怕你第二天就不会再来了。”
“……?”
“我说第二天我还到那棵大树下等你,可第二天我去了,你却没来。”
“喂喂穿帮啦,”娥说:“丁一你穿帮了吧?”
丁一把娥扛起来:“废话,穿什么帮?”
“怎不穿帮?”娥在他肩上踢着脚挣扎。“泠泠,怎又成了那个小姐姐?”
“这有什么?那不过是,不过是时间问题。”丁一把娥扔进沙发。
“啊丁一!”娥恍然大悟道:“你一定会是个好演员的,你还会是个了不起的导演……”
“我主要是一个了不起的情人!”
“哦是的是的,你是个了不起的流氓!”
“告诉我泠泠,第二天,为什么你没来?”
“也许,也许是我忘了。”
“忘了?是呀是呀,有人是会忘的,可有人不会忘!麻烦就出在这儿。”
“可我现在想起来了……”
“可没忘的人就一直在那儿站到天黑,你知道吗?没忘的人一直站在那儿,望着远山,望着飞霞,望着那飞霞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星星一个个亮起来,可是忘了的人却一直都没来!”
“以后,她不会再忘了,好吗?”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直望到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一直望到冬天来了,下雪了,雪地上有两行脚印,那脚印把他领进了一片树林……然后,你从那片树林里转过头来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没忘,你也是不忘的人。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错儿,是我等你等得还不够耐心。我才知道既然要等就要等到那棵大树周围长起树林,既然要等就要一直等到冬天,等到一场大雪之后,等到你的脚印来领我走近你的身边……”
“是的,即便在边疆,我也一直没有忘。那棵大树的素描她还给你留着呢。”娥发现这样的“穿帮”实在是妙不可言。
但是那丁忽然沉默。
“喂,我回来啦!你终于把依给等回来了。”
但那丁仍旧沉默,周身像是发了一阵抖。
“我们还在雪后,还在那片小树林里见面,好吗?”
于是,他把头埋进娥的怀中。
“而且,现在,没有别人……只有雪,只有树,树是多么可以信任哪,雪是多么干净……而且,在树林的边缘,也再不会有‘流氓之歌’了……”
那丁一无声息。
“你怎不说话了?”
“因为,我,是个出卖者。”
“不,你不是!”
“我是!是我出卖了依的,出卖了依的全家。”
“可那不能全怪你呀。”
“姑父说他是因为怕死,可我,我是怕的什么呢?”
“你怕连累你的父母。”
“姑父是因为受不住严刑拷打,可我是受不住什么呢?”
“你最受不住的是:我们,你们,他们。”
“娥,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的爱人都会知道。”
“可我为了成为‘你们’,成为‘我们’,却把依出卖成了‘他们’。”
“所有的爱人都会为此而流放得深重的,不是在边疆而是在心里,不是在荒原而是……而是心已经成了一片荒原。”
“娥,你是怎……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我也是一样。”
“秦汉呢,也一样吗?”
“所有的爱人都是一样。但所有的爱人都因为这样的流放而更加懂得了爱情。而所有的,不爱的人,则被永远地流放到了没有爱情的地方。”
“可他们并不认为那是这样啊。”
“所以他们也就永远,永远都不能懂得爱呀!”
“你不希望人人都能懂得爱吗?”
“你呢,你不希望?”
“可那天秦汉说,希望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
“秦汉问我:你们的,希望,能实现吗?”
“希望着,就是实现着。一直希望着,就是一直都在实现着。”
“你不觉得这有些无奈吗?”
“我们从来就在无奈之中。所以,无望,希望,还有失望,你必须选择一个。”
“能不能只选择实现?”
“就是说,你选择无望?”
“啊,娥你真是狡猾。”
“不,这是智慧。”
“你很会诡辩。”
“要是你不能证明这是诡辩,这其实就是:智慧。”
“是呀是呀,你很可爱。”
“就是说,你还是选择了希望。”
“怎见得?”
“爱,就是希望。”
“怎么讲?”
“爱着的人,就一定是希望着的人。”
“不爱的人呢?”
“是无望的人。”
“那,绝望的人呢?”
“绝望的人什么都不说,甚至也不说自己是绝望的人。”
“秦汉呢,秦汉是哪一种?”
“他嘛,他应该算是一个非凡的,失望者。”
“一个了不起的爱人?”
“也许吧。”
“像你一样?”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那样,像爱一个异性那样爱一个同性,像爱一个美人那样爱一个丑人,甚至像爱一个好人那样爱一个不怎么样的家伙。”
“像爱一个好人那样爱一个坏人,这怎么可能?”
“否则还谈什么爱呢?否则,他会说,那就仅仅还是性,就还是漂亮或不漂亮的乳房,高贵或不高贵的裸体,圣洁和不圣洁的屁股……可连畜牲都是会在健壮和不健壮之间做出取舍的。”
“这不对!”
“怎么不对?”
“难道你不觉得这儿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104有关ED
有一天丁一跟娥说起了秦汉的独身,说他会不会是因为ED?
“什么是ED?”娥问。
“性无能的缩写,英文缩写。”
“我是说什么!是性无能?”
“这你不懂?”
“性交障碍,勃起困难,是吗?”
“不是吗?”丁一反问。
“那我问你,”娥说:“会交配的,性就一定不无能?”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认为,性,仅仅就是性交吗?”
“那当然不。”
那种简单的事畜牲都会呀,哥们儿!猿鱼犬马都会!甚至于花草树木,都会!
娥说:“你还记得那个电影里,詹是怎么说的吗?”
……安问詹,你能为我做吗?詹说不行。安问为什么?詹说,因为我不能。安说是不能,还是不愿意?詹说不愿意,所以不能。安说可你说过,你并不真的是性无能。詹承认。安说,就是说你也跟别人做过?詹说是。安问他,你是不是感觉羞耻?詹说不,我的问题不在这儿。安说,那你的问题是什么?……
娥说:“你认为詹的问题是什么?”
“是什么?”
“你还记得影片的最后,彼得对詹说了什么吗?”
“彼得说他跟伊莉莎白上过床。”
“而且是在詹跟伊莉莎白还好着的时候!”
“而且看样子詹早就知道了,”丁一说。
“对!”娥说:“彼得还以为他不知道呢,彼得还想用这个来报复詹,可其实詹早都知道了。而且正是因为这个,詹才离开了故乡的。所以我想,也是因为这个,詹才ED的。”
“秦汉呢,”丁一说:“秦汉也是因为这样的事吗?”
“他也许走得更要远些。”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问题是詹,问题是詹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了ED?你还记得詹说过的一句话吗?——那种时候,我总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感情。他是指不能用俗常的话语来表达,他是说必须要用身体,用违背一切规则、不顾一切羞耻的性语言,或爱的仪式,来表达。用赤裸的身体,来表达你放弃防范的心愿……”
“那话儿!”
娥一时莫名其妙:“那话儿?什么那话儿?”
丁一便——根据我的记忆和理解——把“那话儿”的历史和意蕴说给娥听。
“噢,棒极了!”娥喊道:“‘名可名,非常名’!语音和文字之外的话语,交流与沟通的另一种可能,素常言词难于企及的心愿!棒,棒透了!你想出来的?”
那丁嗫嚅,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那可是古圣贤们的先知先觉呀!
娥说:“是呀,即便‘那话儿’,也已经让伊莉莎白给弄成了谎言,这才是詹最不能忍受的,才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和他ED的原因!”
丁一:“所以他说‘我总觉得自己忍不住要说谎’。”
娥:“所以他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这让我很难再和别人沟通’。”
丁一:“他是说:要是‘那话儿’也被滥用,还有什么不是谎言?还有什么能够让亚当和夏娃终于相认?”
娥:“他是说:要是一切语言都告失效,人不ED那才是有问题呢。”
丁一:“所以你说,ED的,很可能都是些伟大的失望者?”
娥:“你说,为什么,詹要拍那些录像?”
丁一:“是呀,安也是这么问的。”
娥:“他的心并没有死。他仍然盼望听到真话,尤其是在爱情中,那种极端的时刻,人们,真心想要说的,都是什么。”
丁一:“可当安真心向他表示爱情的时候,他却说‘我花了九年时间来构造我的生活,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
娥:“也许他是想,不如就这么活在虚幻的真话里吧?他已经让真实的谎言给伤怕了。”
丁一:“秦汉也是这样吗?”
娥:“所以我说,ED并不见得就是性无能。”
丁一于是想起那些千逢万遇但是千篇一律的日子,想起了曾经的疲惫与厌倦,想起了丁一之花的几度萎败——肉体是一条界线,你我是两座牢笼……可却一时想不起是从何时,是自何地,是因何事,这一朵失望的花已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激情与敏锐……
是因为夏娃呀!我提醒他:夏娃来到了娥,以及娥走近你丁一,我们才又重新看见了一个非凡的女人!
是因为你吗,娥?是因为你吗夏娃?
当然,当然。
但是你,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呢?
啊,那你就再好好看看她吧!
赤裸的娥于是冲我们笑笑,移身窗前。窗外,夜正消散。在娥飘动的发丝旁,晨风正徐徐走过;在娥颀长的脖颈边,星辰正缓缓隐没;在娥迈动的双腿间,远山渐渐显其轮廓……我要是诗人我定要把这情景写成诗篇。但这诗情,尚不足以令丁一之花跳动。
娥在窗前的地板上坐下,在她挺耸的乳尖前面,晨曦正悄悄地亮起来。娥在窗前的地板上躺倒,在她蓬勃的毛丛上方,霞光正慢慢地辽阔。娥与丁一相互注视,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寂静中嗡嗡然有了喧响……我要是画家我定要把这情景画下来。但这画意,似仍不够让丁一之花昂扬。
窗外,白昼就要到来。我担心这样的互望是否就要走到尽头,或就要到达极限?我担心,设若这样的互望年年月月,月月年年,会不会有一天也要魅力耗散?然而就当这时,不知是什么被风吹落地上,娥跪起来,挪动双膝,伏身去捡……啊,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这一个无遮无拦的随意!这一种蒙昧未开的姿态或不知有羞的心流啊,忽令那朵沉垂的花感动至深,瞬间我即扶摇飞扬,丁一的原野亦随之春光普照、疾风密雨……疾风密雨在娥之沃土上激起震荡,激起放浪的呼喊或狂野的嚎叫,激起夏娃存之千古的吟唱……
这是为什么?很久以来我都在想,这是因为什么?
有人学着爱上吸引他的人,而有人是越来越被所爱的人吸引。
密雨疾风之中,丁不见娥,娥不见丁……但我们却似一齐眺望得更为遥远,谛听得更为深彻,深得近乎抽象,近乎虚拟……唔,那已经不是我们的互相注视了,那是我们在一同眺望时间,眺望过去和未来,眺望童年,少年,青春和晚景,远山和飞霞,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那个不经意的瞬间仿佛把我们一下子带回了伊甸。那美妙的丰臀亦不再只是成熟的吸引,而恰恰是在诉说幼稚;那有形的隐秘亦不再是划出界线,而恰恰是在相告归来;那天赋的身形、肌肤、器官与欲望啊,是要你们一同回想往日的悠久,一同祈祷永在的未来……于是乎天界就会传来声音——从近乎抽象、近乎虚拟的地方传来:
We are the world,We are the children(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
——这是我在丁一之旅中所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