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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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之黑衣。
接着,仿佛换幕间的暗场,昏黑之中旁白似的响起了秦汉的那句话:“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
丁一张开手看看,以为是“泠泠”,却是“叛徒”二字赫然掌心。
丁一颓然跌倒,仿佛跌进一眼漆黑的深井,无依无着,只一味地跌落,坠落……坠落得越来越快,是不是掉进了连光阴也无力挣脱的黑洞?
幸好有人接住了他。
一看,竟是久别的姑父。
“这是哪儿呀,姑父?”
“这是没有钟表的时间。”
“您真的找到能让时光倒流的方法了?”
姑父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
“告诉我,姑父!”
“我是来告诉你另一句话的。”
“另一句?什么话?”
“别做叛徒,尽量别做叛徒。可是我跟你说吧爷们儿:有一种叛徒——我是说有一种,倒是最懂得爱的。”
“您找到馥了?”
姑父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
“馥在哪儿?”
“在没有钟表的时间里。”
“她是烈士了?”
“她是爱人。”
“姑父,您能带我走吗?”
姑父的身形于是渐虚渐淡。
“姑父!我能跟您到没有钟表的时间里去吗?”
姑父的身形于是渐渐融化。
“姑父!姑父!”
轰然一片灯色光流,亮如白昼。
姑父消形匿迹之处走来一位老者,白发缁衣,但面目模糊。
这是谁?那丁问我。/曾教我勘破红尘之道的那一位老前辈。/我咋没见过?/那时你睡了。哦不,那天你醉了。
“哦,前辈别来无恙?”
“怎么样,”那老者说:“此丁已悟,尔复何言?”
“怎见得此丁已悟?”
“你没听他说吗,‘化梦逐魂不思归’?”
“先生差矣,先生忽视了前一句——‘可知此去苍茫路’。所以,这丁分明是已经明白:即便‘化梦逐魂’也依然是一条无尽无休的‘苍茫路’,哪里会有先生所说的那一处‘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
“那么‘不思归’又作何解,这总是他自己说的吧?”
“哈哈,哈哈哈……‘苍茫路’岂有归处?岂有终点?还是那句话:无限,可哪儿来的终点?终点,又怎么能是无限呢?”
“骄狂,骄狂,简直是无端的骄狂!”那老者又有些恼了。
“晚生得罪,还望前辈海涵。”
“年轻骄狂会让你闭目塞听!你可闻那丁心底已动杀机?”
“已动杀机?倒看不出。”
“心生怨恨,便已是动了杀机!难道非要他也闹出‘丹青岛’上的惨剧不成?”
这倒让我大吃一惊:是吗,丁一?
那丁不语,昏沉沉犹在梦中。我伏面其身,贴耳其心,果然听得“砰,砰,砰”一阵紧似一阵的——含怒含愤的心动,还是含恨含怨的斧声?
哥们儿你咋回事?/兄弟,我说过了,能走你就快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啦!/何故如此惊慌?/我……我……我看那诗人岛的愤怒,真也是可……可以理解。/丁一!/我看那画家的背信弃义真也是令……令人忍无可忍!/丁一你要干吗?/鬼知道!/丁一!你想怎样?/没你的事,这儿没你的事……
“唉唉,可怜,可悲,可叹!生即是苦,生即是难,生即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哇……”那老者摇头叹罢,化风化云而去。
伫望那风消云去处,我独暗忖:照此说法,岂非一言可蔽——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烦恼的事了?可是可是,死就可以断绝烦恼了吗?死,终于又能带我到达何处?除非是无。除非是感受到彻底之无。除非是对彻底之无也无感受。除非是对彻底之无的无感受也无……然而然而,我忽又记起了我之为我的原因了:心识不死。我忽又记起上帝说给约伯的那句话了: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
可是那丁“怦怦”的心动已不容我多想,抑或那含恨的斧声已然紊乱并且逼近,催我快快离开。
153告别丁一
那恶毒的花株,或因不断地沐浴了忧哀与怨恨,终于盛开。凶险的枝藤叶蔓分分秒秒都在壮大,疯狂开拓,野蛮占领,终至赢得了对生命之供给与防卫的压倒性优势。我不得不离开丁一了。
兄弟,那丁用尽最后的力气问我:莫非又是我错了,夏娃她并不在娥中?我说:不,夏娃她确实到过那儿,但说到底,夏娃是在亚当心中,是他的骨血,是他的一半,是他永远的寻找。/你,还要去找她吗?/当然。/为什么?/因为,我,也是她的一半。/你真的认为她在吗?/因为亚当的寻找,所以夏娃她必定是在的。因为就像那迁徙的鸟儿承诺着归来,亚当和夏娃承诺了相互寻找……
丁一慢慢闭上了眼睛。
悬浮其上,或徘徊其周边,我久久不忍离去。
一度生机盎然的丁一如今已是一片死寂。凶花恶蔓妄尊自大,攀爬缠绕为所欲为,在吸干了丁一之后也已是气力耗尽,蔫萎枯槁,如一处远古城邦的残迹。
秦汉和商周抬了丁一的遗体,走上一座山顶。谢谢了,谢谢你们啦秦汉和商周!我希望这就是我与丁一最初眺望的那一抹苍翠的远山。而飞霞仍在更远的远处,我愿意带着丁一的遗梦去继续追寻她的光彩。
大家便一齐动手,在一棵大树下为丁一挖了个坟。谢谢你们了,谢谢啦我的朋友!我希望这就是属于某个小姐姐的那棵大栾树,属于阿春与阿秋的那棵海棠树,属于泠泠的桂花树,属于依的老柏树,属于娥窗前的那棵“月光树”和萨的那片草地周围的“星辰树”吧,还有姑父的铁树,那丁院子里的石榴树,以及那史出生之地的老枣树……
大家再把一只通常叫作棺材的木匣子移近坟边。喂喂各位,各位,拜托啦各位,千万别让这么个丑陋的匣子碰我的丁一!扔掉它,扔掉它,请扔掉这个不堪入目的东西吧!我希望丁一能够在另外的世界里无拘无束。我希望在未来的旅途上,仍能记取丁一的理想,或告慰他的梦愿。
娥一直坐在远处的山崖边,出神地望着天空。这时她好像听见了我的拜托,走过来拍拍那个木匣子,说道:“好吧,那就不要它。”
“什么,不要它?”商周说。
“对,不要它!”
“那怎么办?”萨问。
娥再俯身看看丁一,理理他的头发,掸去他衣袖上的尘灰,说:“就让他这么去吧,他一生都渴望敞开。”
谢谢你了娥,谢谢你啦了不起的娥!
大家便把丁一直接放进泥土。
谢谢啦,谢谢了你们所有的人……
“总不能不留个标记吧?”萨说:“否则,以后可怎么来找他呢?”
秦汉说:“‘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他说过,作为墓志铭这真是再好不过。”
“不,”依说:“我记得他还说,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要有。是吗,娥?”
“是。他说要让寂静,甚至是忘记,去读那诗句。”
“可那样,”萨说:“就怕我们真的会忘记他在哪儿了!”
娥再次仰望天空,那儿正有一只白色的大鸟悠然飞过。众人便都抬头,只见那鸟儿如梦如幻,双翅一收一展,好优雅好飘逸,好似漂游在水面上的灵……
谢谢啦我的朋友!谢谢啦,我的爱人们!
155标题释义
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风自魂中吹拂,虚无缥缈间那一点心识——不死如我。轻轻地飘摇,浮游,浪动,轻轻地漫展或玄想……忽然间,曾经那个扬扬浪浪、若虚若在的声音渐似清晰:“只可能用生证明死,用在证明无,用有限证明无限,剩下的你自会明白……”我正待问其究竟,那声音已杳然无踪。
随即一声余音荡荡的钟鸣。渐渐地,显现出亮白的窗纸、暗衬的窗棂、游动的光斑和树影,显现着四壁、屋顶、吊灯,以及一座古旧的时钟……
我在史铁生中醒来。
或不如说我从某丁之梦,醒进了某史之实。——所谓“丁一”不过是一种可能;一种可能,于“写作之夜”的实现。所谓“丁一之旅”不过是一种话语;一种可能的话语在黑夜中徜徉吟唱,又在拘谨的白昼中惊醒。这么说吧:丁一与史铁生并无时间的传承关系,最多是空间的巧遇,或思绪的重叠。
156补遗
还有件事要交待。正当我要飞离“丹青岛”时,忽见秦汉和吕萨慌慌地赶来。
“喂喂,你们咋才来呢?”
唉唉,是呀,没有了丁一,他们听不见。
只见他们在那群岩石中间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寻寻觅觅……终于,好像发现了什么,他们在一块不能说最小但肯定不引人注意的岩石前驻足,细细察看,时而交头低语,时而仰面无言。我悄悄落在他们身旁,却见那石头上有一句不知是谁匆忙刻下的留言: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这儿。
“是她,”秦汉说:“是欧青的笔迹。”
“啥意思?”吕萨问。
秦汉不语,微微地摇头。
“她说她在哪儿?”
秦汉再吹一吹那字迹上的灰尘,久久端详。
02年10月至05年7月
注:
①博尔赫斯说:“这一切也许只是一件无限事物的表象或侧面。”问题在于,这些表象或侧面互不相识。就像书柜中的千万本书、千万个故事,虽同根同源,但各居一隅永不相交。
②现代物理学中有一条“人择原理”,大意是:我们常惊讶于世界何以如此(利于人类生存),而非如彼(那样的话人类就不可能诞生)?回答是:正因为世界如此,才诞生了如此人类,如此人类才能够对世界作如此之观与问,或如此之观与问才使世界呈现为如此。
①②“写作之夜”,见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画家Z和诗人L都是其中的人物。
①伯格曼,瑞典著名导演,其影片《野草莓》的一幕场景中,街头时钟均无指针与刻度。达利,西班牙著名画家,其画作《记忆与时间》中的钟表皆扭曲变形。
①卡尔·刘易斯,著名田径运动员,九获奥运金牌。
②张国荣,已逝著名影星。
①此画为法国画家爱德华·马奈所作。《剑桥艺术史》中有这样的评论:“作品把裸体女人放在穿衣服的男人们身边,因此被看作很不得体,严重地冲击着时人的感情。”
①北新桥,雍和宫,水碓子,均为北京的街道名称。
①亚当,希伯来语的意思是“人类”。夏娃,跟希伯来语的“生命”发音相近。
葬礼
王大进
王大进 男,江苏省文联专业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长篇小说有《欲望之路》等。
第一章
1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雨是从后半夜下的,下得很大,一直到早晨五点多钟才停。
现在院子里都积了水,泥泞得很。紫色的梧桐花落了一地。几只母鸡在地里跑来跑去的,忙着啄食。显然,紫色的梧桐花吸引了它们的注意,新鲜而奇特。它们大约以为是可食。但啄到嘴里,立即就感觉到了异样和不适,就用力一摆头,使劲甩开。所以那样用力,像是感觉自己不该这样上当。可是,大约是不甘心,它们又再次啄起,却又再次甩开。如此反复,不厌其烦。这时,有几条蚯蚓不适时宜地从潮湿腐烂的地下钻了出来,正好被某个眼尖的母鸡发现了,啄住其中的一条,吞食着。而不巧地又被别的母鸡发现了,要求分食。于是,它们就开始追逐起来。一只在前面拼命地跑,努力护卫自己的成果,另外几只不甘心让它独食,就在后面拼命地追,穷追不舍。一边跑,一边“咯咯咯”地乱叫着。
当然,它们的奔跑范围仅仅局限在这个泥泞不堪的小院里,团团转。
它们全然不知道屋里发生的事。
就在昨天晚上,顾家的老奶奶仙逝了。
对鸡来说,人的生老病死同它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它们表现得很麻木。它们只管啄食。其实对乡村里的人来说,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同样也不算什么。村里村外,每年都要死一些人。再说,顾奶奶病了好多年了,人们在心理上感觉她迟早会走。而且,她现在也不算少丧,已经是七十一岁了。换句话说,就算是不生病,在这个年龄死,也算是高寿了。
但是,对泰太爷(老爷子大名叫顾安泰,但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尤其是年轻一辈,都只尊称他叫泰太爷)来说,老伴的死,还是比较意外的。
事实上,老伴病了有些年头了。那时候,她才多大呀?才二十来岁,还是一个小媳妇,也就和现在他们的孙女顾嫩嫩差不多大。不,比她还小两岁呢。顾嫩嫩现在还没谈对象呢。泰太爷记得,她在生下二儿子宝坤以后,身体就不太好,好像是风寒(坐月子时没坐好),经常关节疼。然后到了四十来岁的时候又得了心绞痛和风湿病。再然后,又是糖尿病。最后,是气管炎。可以说是百病缠身。农村人,小病小灾的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还能吃饭、睡觉和行走,没躺倒不能动,就还得照样下地干活,忙家务,带孩子,操持一切。几十年来,虽然她的身体一直不那么好,时好时坏的,但也就这样撑下来了。直到最近的十来年,她才显出真的不行了,住院抢救了好几回。她就像是一头生了上百只小猪崽的老母猪,身体被彻底地掏空了。又像是一台旧机器,燃料耗尽,零件损坏,再也发动不起来了。
泰太爷明白,自己也是一台老机器,早晚也有发动不起来的一天。但是,总的来说,他的状况比老伴要好。他要亲手把老伴送走。
现在,这一切都成真的了。
昨天晚上,昏睡了多少天的老伴,突然苏醒过来,说是想吃梨。